第3章 【碎銀】
陳家宅子也不算大,但同鎮上其他房舍比起來已很是奢華,前院修了一個小花圃,後院還有幾間廂房,一兩間倉庫和耳房。
一路走來,看府上的下人少說也有十來個。
陳家如今的當家是陳大少爺,早些年在外經商買賣,眼下好容易老來得子,便說回鎮上休養一段時日。房子是入秋的時候翻修的,距今不過才兩個月。
「一等入了夜,宅子里就會出些怪聲音。」走完迴廊,前面立著塊影壁,陳夫人指了指蕭牆一角,朝他二人道,「昨兒晚上,家裡的伙夫就是在這裡看到的。從前還有在東廂房、南房、庖廚附近見到過,不過北房裡卻是沒有,因為供了一尊觀音像,我家老爺就覺得或許是鬼怪作祟……」
「哦?這麼說,這隻鬼倒是時常出沒了?」白玉堂抱著胳膊,漫不經心地望了一圈,笑問道,「不知夫人可有見到過?」
「我……我自然有見到。」她語氣微顫,面色驟然發白,「是、是個青灰色的影子,頭髮很長……」
「夫人就這麼確定是鬼怪?」展昭出聲打斷,「難道就不會是何人假扮而成的?」
「誒。」她似乎不知道怎麼解釋,良久才嘆了一聲,語氣很無奈,「你們沒見過,我就是說了你們也不會明白。是人是鬼,當真是要見了才能分曉,那般模樣可不是一般人能作假的。」
聽她如此口氣,展昭也不好再質疑下去,只尋別的話來問:「你們幾時發現家中有鬼的?」
「大約搬進來住不過三五日就有了……」
三五日?
這麼說到現在也快有一個月了,真難為這一家子能熬到今天。
白玉堂暗自咋舌。
眼瞅著快要走到後院了,正經過偏廳的時候,在外便聽到裡頭有說話聲。
「道長……你既然來了,這個忙無論如何也要幫,銀子若是不夠,還能往上加……」似乎是府上的主人家。
展昭剛要轉頭,隨即就聞得有人淡淡解釋道:「我不是道士。」
聲音很輕,極其的熟悉。
他微怔片刻,頷首望屋裡看去。寬敞的廳堂內站了兩個人,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體格偏瘦,眼底下也是一圈青黑。與他身上厚實的狐裘截然不同,在旁的女子只穿了件輕薄的衣裙,髮髻綰得簡單,懷中斜抱著一把紙傘,正抬著頭在打量房梁。
「嗬,怎麼又是她?」
白玉堂瞧著稀奇,拿手肘輕輕捅了捅他胳膊,低聲笑問道,「看不出來,她還會捉鬼?」
展昭聞言皺了一下眉,眸中神色複雜,越發覺得這個女子的來歷不同尋常。
「我本來就不是驅鬼的。」念一收回視線,有意無意往陳家老爺跟前望了一眼,陳家小少爺怯生生地躲在奶娘背後,神情戒備地注視著她。
念一抬眼對著他:「你就算加再高的價錢,我也幫不了你。」
「話是這麼說。」陳太常仍舊不死心,「但您既是能看出我兒近來身子不適,又能說出這鬼怪的模樣,必定是高人,就算不能驅鬼,想來是知道些許辦法的。」
念一沒有理他,抱著傘,側身想往外走,不承想一抬眼便撞見門外的兩個人,她立時吃了一驚。
「姑娘——」趁著她出神的這當兒,陳太常幾步追上前來攔住,「咱們好好商量商量,你看、你看我再加兩錠金子如何?」
「這不是錢的問題。」念一回過神,沒再去瞧展昭,只偏頭對著他,「它能不能走,還得看你。」
「什……什麼意思?」陳太常被她說得有些糊塗,琢磨了半晌還是不明白,「姑娘,煩請你仔細解釋解釋。」
念一目光在陳家小公子身上停了一瞬,忽然道:「不用解釋,我只問你幾個問題。」
陳太常忙點頭:「姑娘請說。」
「其一。」她開口就問道,「陳老爺你姓什麼?」
「這……」陳太常莫名地遲疑了片刻,「我自然是姓陳了。」
「你當真姓陳么?」
「這難道還有假?……」
聽到此處,白玉堂勾著嘴角,搖頭輕笑:「這算什麼問題?」
「我看,是在故弄玄虛罷了。」
展昭只是搖頭,並未說話。
「第二個問題。」念一沉吟半晌,「陳老爺有幾個孩子?」
陳太常如是道:「我老來得子,只晗兒一個孩子。」
「你沒有女兒?」
陳太常和陳夫人對視了一眼,搖頭道:「……我哪兒來的女兒,沒有的事。」
「那你離開伏雪鎮的這幾十年,都在外做什麼?」
「我……在廣東經商買賣。」
念一微微顰眉,沒再問下去,舉步就要走。陳太常趕緊又拉住她:「姑娘,你還沒說明白呢,怎麼就要走了?」
「我不問了。」她將他的手揮開,「你明明知道緣由,何必要我說明白?既然不想招惹妖魔,離開這個地方不就好了?」
「這……」
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念一繞過他徑直往外走,門外的白玉堂二人見狀也頗為識相地後退了一步。走到門邊時,她忽然又停下腳,轉過身來神色懷疑地看著他們倆。
「你……也是來捉鬼的?」
白玉堂攤手聳肩,不在意地笑道:「我們就是來瞧個熱鬧。」
念一沉默了一陣,好心提醒他:「我不是在問你。」
白玉堂怔了怔,喉中陣陣發緊,隨即才滿臉不悅地去睇展昭。
後者只得回答:「不是。」
隱約覺得她似乎鬆了口氣,又對著他二人垂首欠了欠身,然後撐開懷中的紙傘,向主人家道了聲告辭,頭也沒回就走了。
一直看著念一走遠,確定她所處的位置聽不到自己說話時,白玉堂方才咬著牙沒好氣道:
「這種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我見得多了,神氣什麼?到頭來不自己也什麼都沒逮到么?」
「你就少說兩句吧。」
展昭懶得同他多話,轉身準備進屋。白玉堂卻兀自在原地瞧了半天,小聲嘀咕道:
「這天兒也沒下雨,她怎麼又打起傘來了。」說完便接著冷哼,「裝神弄鬼的。」
大約是被這女子的一番話搞得身心疲倦,陳家老爺和陳家夫人在接下來的交談里顯得十分力不從心。眼看如此,展昭倒也不欲為難,小坐了一會兒就起身作辭,陳老爺也沒挽留,只叫了個小廝去送他。
時辰尚早,還未到用飯之際,前院掃去的雪堆在角落裡,厚厚的積著,陳家的小少爺就在雪堆邊戲耍,捧著個竹球,時而俯身去抓雪玩,時而一個人踢一會兒球。他的背後立著一個奶娘和一個丫頭,兩人只低頭看著他,一言不發。
院子外面就是正街,街上一群孩童手上舉著風車,嘻嘻哈哈跑過去,遠遠聽到聲音,陳家少爺丟了竹球就趴在小門邊張望。
還沒看許久,奶娘就招呼他回去了。
陳家府上並沒請先生,也不是什麼書香門第,四五歲的年紀何至於照看的這麼緊?
臨走前,展昭便多留心看了那孩子幾眼,忽然又想到剛剛那個女子有意無意也在看他,腳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她果然是知道些什麼。
*
伏雪鎮上來往的旅客並不多,客棧只有一家,在梧桐街巷子口的對面,兩層高樓,還有彩畫,瞧著相當不錯。
時近正午,忙了一早上白玉堂早已經腹中空空,餓得飢腸轆轆,隨意叫了兩間客房就忙著喚小二過來點菜。
雖說鎮上的生人少,但正逢入冬,前來採辦的生意人比以往要多,客棧里進進出出的,幾乎都是商旅。
一桌子的菜上齊,白玉堂自取了筷子就開始吃飯,展昭卻不似他這般好胃口,舉手只把旁邊溫著的熱酒提上來,滿滿的倒了一杯。
「小二。」
馬車在屋外停下,進來了兩三個後生,看穿著是外來客,估計亦是前來此地做生意的。
「這邊要三間房,普通客房就好。」說話的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臉被風雪吹得通紅,「再上一桌酒菜,酒要滾燙的。」
店伙遠遠的應了聲,掌柜的把算盤撥了兩下,笑道:「客官,一共是三兩銀子。」
「行,被褥記得多放兩條,這兒來的都是南邊兒的人,怕冷得很。」他一面說一面往兜里找銀子,不料半天卻沒摸到。只「咦」了一聲,又不敢說出來。
「怎麼?」一邊兒說笑的幾個同行的人見他面色不對,都湊過來問,「興哥可是身上銀子沒帶夠?」
男子頗覺尷尬:「好像是……」
此前在路上和一個毛頭小子撞了一下,保不準錢袋是那時候丟的。錢袋裡少說也有二十兩,都是盤纏,這會兒丟了著實不好意思道出口。
尚在為難之時,驀地,覺得衣兜里一沉。他往懷中探了探,竟摸到個光滑的銀錠子,臉上驟然一喜。
「有了有了……錢在這兒的。」
眼見他把個白花花的銀子掏出來,眾人皆是鬆了口氣。
「這不是有錢么,方才見你那樣,還以為錢丟了呢。」
「正是,正是,我也發愁呢……」男子撓撓頭,早已經是滿背冷汗。
「不過奇怪,我怎麼不記得有把銀子放在深衣里……」
「興哥可是個財星啊。」其中一個隨行之人上前拍著他肩膀打趣笑道,「沒錢的時候,時不時總能在懷裡摸到銀子。」
「可不是,這也不是頭一回了。」有人附和道,「沒準兒,你真是財神爺下凡呢。」
說完,一干人等都笑了。
此時,寒風自外吹進來,刺得人肌膚生疼。店小二剛準備把門掩上,正見一個身形單薄的姑娘抱著一把紙傘靜靜站著。
如此清涼的打扮簡直讓小二哥看一眼就覺得周身更冷了。
「姑娘……你……」
「我要一間房。住店。」
念一把銀錢遞給他,視線卻一直落在對面的男子身上,瞧得他渾身不自在。
「興哥,那姑娘在看你呢。」
「別不是瞧上你了吧?」
「這麼標緻的姑娘,不知是哪一家的?興哥要不要上去問問?」
……
在旁的幾個友人交頭接耳的低聲揣測,直說得那男子耳根發紅,剛想上前詢問,她忽然側過身,不著痕迹地避開,只往前面坐著吃酒的兩人走去。
這邊,展昭剛將酒杯滿上,光線卻被人擋住,他略一頷首,只見那人朝他攤開掌心。
「用我這幾塊碎銀換你手裡的這錠銀子,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