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七十七章
平的舉止十分得體,沒有半點普通百工耕農的粗魯,若不是棕黃色的頭巾和實在是太破舊的住所,還真覺得他不像個庶民。那個年代能夠能夠有一點點文化都是了不起的事情。
「找,找你的?」一個虛弱的聲音傳來,似乎是牟著勁拔高了音量來說話的。
「不是。莫要操心這些事情了,喝了葯你就會好的。」平那雙因為飢餓而有些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忍。他的左手攥緊了,看起來在強忍什麼情緒。但他還是非常溫柔地喂著他的妻子九。
「那也不好趕人家,你給,咳咳咳,你給人燒一杯熱茶去咯。」陶九的聲音越來越輕,斷斷續續的帶著咳嗽的聲音。但能聽得出來,重病之下,九依然是個知禮數,溫柔賢良的女人。
嬴熒玉在門口聽得一清二楚,心中不僅十分同情也十分可惜。這麼好的姑娘,若是能進宮來,必然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能夠信任。但現在,怕是自身難保,能不能夠活下來都是個問題。
在先秦,生了病一般都是拔些附近山上的藥草,除了都城或中樞城池有葯館,其他小地方都是這麼隨便。看那些在魏國稀疏平常的葯,估計都是平拼了命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
嬴熒玉還沒來得及可惜,旁邊的玄綾已經一隻腳跨進去了。
平站了起來,看向這個白嫩的男子,眉間有些許驚訝。剛剛都趕客了,怎麼還登堂入室來。大概是對這不請自來和打擾自己妻子休息十分不悅。
玄綾趕在他的前面說話,「我是墨家的弟子,略懂醫術,你若願意的話,可以讓我為你的妻子醫治。我們本就是來尋她,既然她不方便,如果能幫上什麼忙的話,也是好的。」
嬴熒玉看了一眼玄綾,知道才不是什麼這些託詞。她就是看不得人生病。之前路過一些餓殍當道的地方和趙國周邊的疫區,玄綾使出渾身解數,直到無藥可救為止。差點沒把自己給累垮。
平一聽,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他急忙給玄綾行了一禮,把她迎了進去。要知道,這醫師可不是哪裡都有的。在那個年代可是供皇家的專享。醫師,草藥,占卜都是為貴族服務的東西。庶民的命向來都不怎麼值錢。
只有墨家十分特別,他們視眾人平等,提倡兼愛。從政治到醫學,所有的方方面面都不以出身作為標準,這和幾百年傳承下來的周禮完全不同。也正是因為有他們,才有了一抹不一樣的民/主亮色。所以,百姓們對墨家還是非常愛戴的。
聽到玄綾是墨家的弟子,平似乎又燃起了一絲希望。陶九本想感謝,但是一開口,就是劇烈的咳嗽。玄綾擺了擺手,讓她不要說話。接著便是幾輪診斷。
玄綾很仔細地診斷之後,才轉頭看向平說:「病本不嚴重,只是拖怠了,所以才這般嚴重。好在我知道有什麼葯可以醫治。」
果不其然,平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就連九也很高興地看向玄綾。難道真的是命不該絕,遇上貴人了嗎?
「只不過,這葯十分稀貴。我不確定能不能在周邊找到。這草叫作胡鐵,專治風寒。令妻大概是冬日裡農作時受了寒,又沒有即刻將寒氣逼出,一直留在體內,一來二去地愈發嚴重了,才導致現在這樣。開春之後萬物復甦,病自然來勢洶洶,普通的葯是壓不住的。」
「這都怪我,我當時正巧去鄉正學字了,這才讓她替我照看。」平很是懊悔。本來他是百工是不用種田的,但是這些年秦國不是窮得叮噹響嘛,他們就私下裡圈了一塊地,雖然種不活什麼好東西,但是好歹能搞些莊稼填飽肚子。所以他們除了做陶工之外,還偷偷種地。
冬天裡,大家都不種了,但是平很勤快,還在地里翻土。直到他和鄉正學習識字,才將農田交代給了九幾天,沒想到就這麼幾天,他的妻子就因此病倒了。如果知道是這樣,他肯定寧可不去識字了。
「胡鐵開在漳氣叢生的森林裡。我知道最近的都離這好幾百里地。走個十天半月都不一定到。一來一回,怕是病情耽誤地就算找來了也沒用了。」玄綾繼續說道。這葯她身上沒有,墨家總院有。但是墨家總院里這裡也有很遠的距離,一來一回和那森林差不多。更何況,她許久不在總院,也不知道是否還在。
「那可怎麼辦?」平握緊了拳頭,目光如炬。他一直以為陶九沒救了,他的心都快死了。如今知道了還有辦法救自己的妻子,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只是,不知道九等不等得起。
「這麼遠,怕,怕是。你好好陪我,便是最好的了。」九握住了平攥緊的拳頭,有些憐愛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他們從小親梅竹馬,自由戀愛,結了婚之後更是舉案齊眉,快活得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平是個腦筋活絡的人,又很上進勤奮,眼看著日子越過越好,自己的身體卻一病不起了。
九想著平還年輕,自己要是走了,他還能再找一個。但是平卻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這輩子都只有她一個妻。她的眼睛里含上了晶瑩的淚水。但她並不後悔,和平在一起的這些年,她感到了無與倫比的快樂。
「我定會為你尋來。就是仙丹我都要找到它。」平反握住了九的手,讓她放寬心。他讀懂了九的眼神,卻依然要救她。
嬴熒玉看著兩人,心頭忽而有些震動。這是平凡的夫妻中最為平凡的感情。卻也是她從未有過的感情。她貴為公主,后又貴為商君的髮妻,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了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嬴熒玉的瞳孔緊縮了起來。
「熒玉,你可知他會有嗎?」玄綾站了起來,將嬴熒玉拉到一旁問道。
嬴熒玉當然知道她問的是關常。「這葯可常用?若是太珍貴。」嬴熒玉沒有說下去,畢竟珍貴藥材是真真說不準的。除非到大梁或者安邑去。這養馬出身的秦國當真窮困。
「這是治風寒的上乘葯。但對庶民來說,確實是珍貴藥材。若是他,十有八九是有的。即便沒有,也會有比這更好的藥材。」玄綾認真地說道。
「那好辦。」嬴熒玉心中有了數。
她轉頭看了看平和九兩人拉著彼此的手,走過去對兩人說道:「其實我這次來,本就是尋你的。」嬴熒玉指了指陶九,繼續說道:「我知道哪裡有葯,也可以承諾可為你醫治。但我有一個條件,你們可要好好思索一下。」
「尋我?」九一臉的詫異。
「你可還記得阿琴,琴師班的女兒。」
「阿琴。記得記得。」說起阿琴,陶九的眼睛又亮了亮,露出了質樸好看的笑容。她不是進了宮了,難道說。
陶九的臉色一變,看向嬴熒玉的眼神認真起來。難道他們是宮裡的人。那對這裡的庶民來說,可是不一樣的等級。
嬴熒玉看著九的反應,心裡是滿意的。這個九冰雪聰明,是個心思細膩的姑娘。「我不瞞你,我是櫟陽公主府的人。」嬴熒玉繼續說道:「本想問你是否願意入宮做公主的婢女,婢女之夫可以不用服役。櫟陽宮中有葯可以治好你的病,但你們一年也只有短短十日的見面時間,你和你的丈夫商量一下吧。」
先秦的服役並不只是兵役,更多的是各種各樣的市政項目。比如給帝王建皇陵,開鑿通渠,建造城牆之類的苦役,累死在這些工程上的人不計其數,當然也包括了年年和戎狄打仗的兵役。每個成年男人都需要參加,除了士階級及以上才能夠免除服役。
庶民中只有為櫟陽皇城服務的人可以免除一部分的苦役。聽起來是恩賜,其實和賣老婆差不多。來之前,嬴熒玉並沒有自信能夠說服陶九,要看平是一個什麼樣的男子。但九忽然之間病了,為這件事情帶來了轉機。
嬴熒玉拉著玄綾走到了門外,給兩人私下商討的空間。她看著玄綾,忽然不知為何有些羨慕這一對貧窮低賤的庶民夫妻。
裡面的聲音伴隨著咳嗽聲時高時低,能夠聽到隻言片語。嬴熒玉對著玄綾說道:「也不知道他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我猜,她還是會跟我們走的。」
「活著總還有念想是嗎?」玄綾迎上嬴熒玉灼灼的目光問道。
「是咯,好歹每年還能見上一面。若是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也不見得。人心總是複雜的。」玄綾嘆了一口氣。「妻子的身份總歸和女兒有所不同,不知他是否會忌憚他人的蜚語。」
嬴熒玉一驚,玄綾總是比自己想得更深一些。把自己的妻子或女兒送進宮確實可以免除了自己的苦役,女兒恨不得送進宮,可妻子的話就有些微妙了。人言傳聞一把利劍,明面上羨慕但背後的譏笑可不會少。
「受這點屈辱難道不比自己妻子的命重要嗎?」嬴熒玉驚詫地反問道。有些人恨不得自己有這個機會呢。
玄綾冷冷一笑,沒說話。人都是自私的,做出自我犧牲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周禮以來,都是一妻多偶制,這個妻子沒了,他還能再娶一個。玄綾還沒有說得更直白些,她見兩人這個年紀還沒有孩子,九怕是還有更大的壓力。
這些緣由加在一起,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自然也會影響最後的結果。她不想猜,更不想往陰暗的方向猜。
嬴熒玉本能地伸手握住了玄綾,一股暖流從掌心傳來。她的身體總是如此溫熱,彷彿寒冬里的一簇火苗,在最冷的時候給人一絲希望。好看的眼睛里寫著令人放心的柔情。
彷彿在說:沒你想的這麼糟糕。
玄綾的心抖了一下,她似乎愈發無法對嬴熒玉的舉動無動於衷了。她的心似乎第一時間相信了嬴熒玉。好似她是那個排除開外值得託付的人。這一念頭,讓玄綾的臉微微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