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歸人(十一)
扼住劉易財脖頸的是一個毫無表情的黑衣人,一雙灰眸,一道刀疤,在燈火下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稍稍一用力,劉易財就大叫一聲:「放開小的,小的知道上當了!」
「讓他說話。」俊公子命令,「此人熟悉地形,頗有膽量,像是經過慎重篩選出來的,或許會有線索。」
被鬆開的劉易財一聽此話,連連跪地磕頭:「小的一輩子都是賣山貨的,先是這林家坑的山農,后入贅到劉家,哪裡參加過什麼篩選?也不曾與貴人交往過,這小公子是劉家莊的劉老三帶來的,說是上京薛太師太傅家的嫡子,搭小的馬車去金城,小的就只賺個馬車費而已。」
他的脖頸又被提起,這次,也不知對方點了他身上什麼穴道,他覺得沿著脊椎,有千萬條蟲子在啃食著他的肉,每條筋骨都痛得彷彿要斷裂開來似的。
他被放開,在地上痛得打滾,身上突地有了氣味。黑衣人抓起了他,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在火光下如索命魔鬼。
「最後一次!說還是不說!」
他被解開穴道,自覺剛從煉獄里回來,嚇得大叫:「小的都說!」
「小的貪圖些賞銀,想帶小公子到金城嚴誦家去。小的不知他是跟大公子吵架跑出來的,以為他真的是被大公子追殺的,起了同情之心,望大公子明察,饒小的一命,小的可是一路伺候小公子來著。」
他見俊公子面帶沉思,問:「他可有說起,守住密林口的人是哪一方的?」
劉易財這才明白:原來他一舉一動,盡在別人的掌控之中。
他哪裡知道這些,連連搖頭:「蒼天在上,小公子一字也沒提起這個。」
「他身子是否還支撐得住?」
他趕緊討好:「小公子身體狀況不大好,想必就在不遠處。」
「不遠處?你留下的痕迹表明,你已領著他到了密林口了,為何帶他繞回來?」俊公子不是好說話的,一雙鳳眼裡頓時殺氣騰騰,「你是起了黑心了!」
「敢把手伸到他頭上,朕先剁了你的手!」
他一聽這自稱,恐懼得全身每個毛孔都聳起來,只覺得冷風走遍全身,全身上下處處冰冷了。
他的手馬上被按到地上,快速被剁了下來,扔在他的腳下。
被止了血的劉易財一把被掐醒,看著斷手,他這才明白薛小公子臨走前為何那般看他了,想必他不說,定會有千萬種手法在等著他。
他這回只求速死,拼儘力氣大叫:「人往後門去了,這回小的不敢騙人了!」
他身上的氣味更濃,俊公子簡直忍無可忍。
劉易財的脖頸馬上斷了。
有人像鬼魅一般的飄進來,對俊公子說:「啟稟皇上,腳印往後門,直向密林。」
「他是不想要命了。」低低嘆氣,語氣悲傷,「是朕心急了,追得太緊。他本來還想帶著熟悉此路的人,避開密林里的野獸和陷阱,現在,他什麼都不顧了。傳令下去,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他,要是傷了他,都不用回來見朕了。」
野廟裡的人退得一乾二淨,只有穿白裘之人面容悲傷,問佛像:
「菩薩,他為何如此恨朕?朕無論如何護他寵他愛他,他始終沒有心軟一下,朕只想護著他過一生,他為何不領情?」
穿白裘的人在佛像前迴旋。彷彿那人還在眼前,歪著頭沒心沒肺的笑著,這大魏天子仰頭看著佛像,潸然淚下:「選擇了,從此就沒有退路,你知道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山門外的風雪,如同往事奔來,夾著雪塊,無邊無際的呼嘯。
「你願意為一個身份背負一生?朕是那麼了解你,知道你內心有多脆弱,你何苦非逼著自己去走這步?」
對方對著黑漆漆的野廟上空,不知是自語還是傾訴。
雪風呼嘯著進了山門,連白裘都擋不住寒意,來人在佛像前全身發抖。
「你非要選擇這身份,朕也成全你。只是你不會明白,你將如何痛苦的面對清醒后的真相。」
佛像剝掉一半金漆的臉,在外面映照過來的雪光中看上去恐怖無比,一隻眼珠上金漆掉了大半,剩下的彷彿凝住的血滴。
來人的聲音嗚咽,逐漸梗塞住了。
「霍昭智,以後你平安活著吧,不要讓朕再見到你了。」
白裘一閃而過,甚至角頭有一點拂過下面縮躺在兩隻神腳間的人。
再也沒有任何聲響,只有廟外的暴風雪刮過的駭人的呼嘯聲。
從自己的腳印里一路倒走回來,緊捲起大氅,縮在山神塑像腳下的他蜷起了身子,乾脆睡了一會兒。
反正這暴風雪之夜,他也沒處去。
直到一隻老鼠重新在他耳邊「索索」,吱咬著牙齒,他才醒過來,揮手趕了一下。
他在黑暗中愣怔了一下,總算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
他以為自己應該有淚,可摸一摸自己的眼角,是乾涸的。
他出來時,四周寂靜。外面,明月當空之下,暴風雪席捲一切,天地、內外唯有他一人。
孤獨之意漫天捲來。
他看到了用柴薪壓著的白裘,還有一個食盒,打開來,一玉瓶被棉被圍得緊緊的,裡面的湯還是暖的。
他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喝下了,全身的疼痛不會似千萬條蟲子在噬骨,慢慢的絞盡他最後的一份精力氣兒。
他知道自己已到了臨死的關頭,活下去的念頭卻是不斷增強。
他搞不清楚對方到底看到了自己沒有,想想那張俊美如仙的臉,看看一身狼狽不堪的自己,嘆了一口氣,放下東西在原地,重新緩緩躺下,閉上眼睛,雪夜冷得浸入骨頭。
真是無邊無際的寒,讓人看不到希望。
他明白:對方希望他能最後一次回心轉意。
其實,有一段時間,他根本不想做霍昭智,甚至,他想自己都忘了安西府這個地方了。
黑暗中,有笑聲傳來。
那是輝煌明亮的乾坤宮,那人在軟榻上擁著他,溫柔款款,笑意盈盈。
他將頭埋進衣領里,深深的,真不願再回顧了,真想連最後殘餘的記憶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