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斷骨之痛
靈璧做了一個很幸福的夢。
她夢到母親緊緊將她抱在懷中,相熟的太監宮女,正端著熱乎乎的飯菜喂她,哥哥牽著她在陽光下奔跑、玩耍,她開心的跑著,忽然來到了光禿禿的,只橫著一葉小舟的湖邊。
她看到捂著胸口的花老二正在嚶嚶哭泣,只剩半邊鬍子的花如令,氣急敗壞的將剩下的鬍子拔光,一個浪貨和一隻妖精,正將頭湊在一處竊竊私語,花夫人一手指著跪在地上的花六爺,氣得臉發白。
她轉身向岸邊跑去,忽然身體一沉跌入湖中。湖水並不冷,甚至透著暖意,她在沉浮間昏昏欲睡,猛地有一雙大手扣在她的腰上,將她從水中撈了出來。花滿樓笑吟吟地抱起她,掛著水珠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出瓷器般的光澤。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這樣的溫暖安逸,讓她不願意醒來。
耳邊傳來熟悉的催促聲,靈璧並不理會,仍深深陷在夢中。
花滿樓已足足喚了靈璧十五遍了,他的小妹仍然沒有一絲轉醒的跡象。
無奈之下,花滿樓索性扳住靈璧的肩膀,將她拉起身。他剛將靈璧拉著坐起,靈璧就立刻身體前傾軟倒在他的懷中,繼續呼呼大睡。他又將靈璧自懷中扶起來坐直,這下,靈璧腦袋向後一歪,一張嘴張得老大,直接倒回軟軟的被窩中。
花滿樓沉默片刻,彎腰附在靈璧耳邊說了三個字。
「吃飯了。」
靈璧依然睡得昏天黑地,她就在夢裡吃著飯呢,又何必要這麼麻煩醒過來吃呢,這招對她沒用。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笑,又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快看,二哥又挨揍了。」
靈璧嗖地睜開眼睛,呼哧一下爬了起來,她的小光頭閃閃的發著光,好像日出時太陽忽然升起。
「在,哪裡?」靈璧的臉上滿是興奮,她自住在花家起,每日接觸的人多,說話也清晰流暢了些。
就這麼愛看二哥的笑話么……
花滿樓擰乾毛巾替靈璧擦臉,不動聲色地說:「你醒得太晚了,二哥已被抬走了。」
聞言,靈璧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遺憾,她發「四」,以後一定要早起,絕不睡懶覺。
正胡思亂想之際,外室傳來宋神醫的聲音。
「七童,阿璧可醒了,老夫已準備妥當了。」
花滿樓唇色微白,眼中如有驚濤駭浪翻騰而過,浪濤四處撞擊,逆向而行,最終流入一池春水之中,溫柔平和。
他俯身抵著靈璧的額頭,認真地說:「小妹乖,你要記得,一會兒宋神醫給你治腿,會很疼,你不要怕,一定要相信七哥,好嗎?」
靈璧眨眨眼,討好地蹭蹭花滿樓的臉,也不知聽懂沒有。
外室,長長一排五十七根金針已經展開,屋角架著一口大鍋,正滾著水,黃芪、當歸等葯已放入鍋中,葯香滿室,宋神醫凈了手,神情莊嚴肅穆。
花滿樓的唇瓣依然有些發白,他將靈璧放在榻上,沉默著將她的褲腿捲起,露出畸形的腳踝,他拿起一旁的烈酒抹在腳踝上,細細地擦拭。
「阿璧乖啊,伯伯給你治腿。」宋神醫一邊安撫靈璧,一邊將金針扎在靈璧各個穴道之上。
因這幾日靈璧與宋神醫接觸得多,常見他為自己扎針,此刻不僅不害怕,還覺得頗為好玩,見宋神醫越扎越多,她反倒咯咯笑起來。
不多時,金針已全部紮好,宋神醫自藥箱中取出麻繩,預備將靈璧綁住。斷骨之痛猶如錐心,靈璧又不似一般孩童毫無反抗之力,若待會兒她鬧狠了影響到治療就不妙了。
花滿樓擋住了宋神醫的手,「不用綁,我會抱緊她的。」
宋神醫並不贊同,「七童,這種劇痛會讓她徹底失去理智,你可制不住她。」
靈璧見兩人爭執,心中徒生不安,不禁往花滿樓懷中縮了縮。
花滿樓摸摸她,依然堅持,「她本就害怕,從前又受過虐待,若再綁住她,激起她的仇恨之心,日後還如何在花家久住。不能綁,我會抱牢的。」
「這……」宋神醫知道花滿樓的性子,也不再勸,只是仍不放心,「那總該堵住嘴吧,若阿璧咬傷舌頭,也是會出事的。」
「不必,小妹疼極了不會咬自己,只會咬別人,我給她咬。」花滿樓輕笑,又很快止住,他小心捧起靈璧的臉頰,慎重地問了她一句話,「小妹,你可相信七哥?」
聲音低沉而又輕柔,彷彿春風吹化了冰。
靈璧一張臉被花滿樓雙手捧著,臉頰的肉擠了出來,軟軟的,她看著花滿樓,茫然無措的大眼溢滿水光,好像要哭出來,卻又在下一刻拚命忍住了。
「信。」
最終,她這樣回答,一雙手攥緊衣袖,手面上幾道青筋暴起。
「好,你記得,七哥絕不害你。」
花滿樓嘴角噙笑,輕輕吻在靈璧的額上。
靈璧唇齒顫動,緩緩閉上了眼睛。
很多年後,她依然記得這一幕,記得這次親吻,哪怕是在經歷了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一生之後,在停止呼吸之前,她唯一憶起的,便是這個人,這次親吻。
「要開始了。」
宋神醫深深嘆息,胖臉上細小的五官又皺成一團,他雙手握住靈璧的腳腕,內力已灌注在他的手心。
腳踝處忽然傳來清晰地斷骨之聲,靈璧還未哼出聲,劇痛便一浪接一浪洶湧而來,讓她幾乎睜裂眼眶,她腦中空白,下意識便一腳蹬向宋神醫,拚命掙扎。
宋神醫行醫多年,又功力深厚,三下兩下便控制住了靈璧的雙腳,開始接骨。
人在經歷極度疼痛之時,是不容易暈厥的,就算暈厥,也會很快醒來。
靈璧凄厲尖叫,叫聲充滿怨恨,又充滿恐懼。她一爪掏向宋神醫的心窩,卻被花滿樓迅速拉回。花滿樓傾身抱緊她,將靈璧的雙手困在懷中。靈璧動彈不得,她看向花滿樓的眼神,如同遭遇獵殺的小獸,帶著質疑、控訴、仇恨和委屈,再不見一絲溫軟。
她低下頭,狠狠咬在花滿樓的手臂上,生生撕下一塊肉,她將尖利的牙齒扎進血肉中狠狠啃嚙,似是要將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出來。
那是花滿樓日日為她細心清潔、保養過的牙齒。
「七童!」宋神醫大驚,「你快躲開啊!」
花滿樓悶哼一聲,額上已布滿冷汗,然而他卻彎起蒼白的嘴唇笑了,「是我不好,讓她咬吧。小妹明明如此信任我,我卻辜負了她的信任,所以,嗯……由她咬吧。」
「你啊,你這傻孩子啊!」宋神醫痛心長嘆,加快了手中動作。
疼痛愈烈,靈璧時暈時醒,臉色慘白如鬼。她漸漸鬆了口,低聲嗚咽,待到後來她便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了。時間變得無比漫長,昏沉間,靈璧艱難地伸出手摸索,將花滿樓的手放入自己的衣領內,急切地引導花滿樓揉捏。
「不、要打我……給你、摸……你摸……」
在場兩人聽了她的囈語,不由得渾身一震。
宋神醫一頓,幾乎失手,他不敢再想,連忙低頭專心接骨。花滿樓如火燒般迅速抽開手,神情痛苦壓抑,他自然也知道這話意味著什麼,可靈璧,他的小妹,她還是這樣小的孩子啊,是個孩子啊!
閹人,閹人!
花滿樓的胸腔中迸發出無窮的怒火,他向來平和內斂,這一次卻憤怒到幾乎失控。
不知過了多久,是一刻鐘,還是一個時辰,還是一整天,時間對於這三個人來說早已失去意義,宋神醫為靈璧打上夾板,終於結束了這場浩劫。
「七童,快讓我看看你的傷!」宋神醫急切道。
花滿樓早已面無血色,此刻卻只是問:「小妹如何?」
「你啊你……」宋神醫又急又嘆,只得道,「孩子已沒事了,只是夜間會起燒,待退了燒便好了。」
花滿樓這才放下心來。
宋神醫再不多說,忙抓過花滿樓的手,為他上藥包紮。期間有一個葯童走進來,端來了靈璧的湯藥,又將滾水的大鍋熄滅了。宋神醫忙寫了新的方子,又讓葯童去煎花滿樓的葯。
一待包紮完,花滿樓忙端起湯藥,便要去喂靈璧,誰知他剛一走近,靈璧便忽然發作將湯藥打翻在地。
「走開!你、走開!」靈璧嘶吼著,眼神中充滿仇恨,她手腳並用於榻上掙扎,不小心便觸動了傷腿,立時哭得肝腸寸斷。
花滿樓身形一頓,一時徘徊不前,他聽到靈璧凄慘無助的哭聲,瞬間心如刀割。
靈璧已然完全崩潰了,她開始瘋狂地破壞身邊的一切,四下一片狼藉,所有能拿起的物件都被她扔在了花滿樓和宋神醫的身上。
此刻,她自覺已被親近的人背叛,世間一切都已變得可惡至極,她想要破壞,想要殺人,想要立刻遠離這裡。
「壞人!壞——人——」靈璧已哭得喘不過氣來,她撿起地上的瓷碗碎片,猛地擲向花滿樓。
越是信任親近的人,便越是無法原諒。
瓷片割破了花滿樓的手指,也割碎了他的心,他幾乎要死在靈璧控訴的話里。
「小妹,你要信我。」
花滿樓的聲音低低的,如同浸了淚水的琴弦,沉悶低啞。
靈璧只是哭喊,方才接骨已讓她大傷元氣,如今又使了蠻勁,她漸漸氣力不支,雙眼一黑,一頭栽了下去。
花滿樓連忙將她抱起,又要宋神醫為她看一遍傷腿。他的一雙手仍在顫抖,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色不知是因為傷勢,還是因為靈璧。
他伸手為靈璧拭去淚珠,於無聲間泄了一口氣。
看來,以靈璧目前的狀態,還是與他分開幾日為好。
花滿樓喚來小廝,啞聲道:「去請大少爺來。」
很快,大少爺便匆匆趕來了。
他一雙冷冷的桃花眼劃過花滿樓滲血的手臂,卻不曾開口。他小心地將靈璧抱起,與兩人道別後,便用披風裹住靈璧向外去了,及至院門處,他腳步一停轉身,面向緊隨其後的花滿樓,終是開了口。
「這幾日,你千萬要好好養傷,爹娘那邊我會瞞著,至於小妹,你大可放心。」
花滿樓笑了,只是眉頭處仍蹙著,他將宋神醫的吩咐又說了一遍,便不再說話了。
大少爺很快走了,宋神醫也走了。
花滿樓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夕陽很快落下,四下暗了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天色越來越深,終於黑透了。寒風乍起,更深露重,花滿樓一動不動地站著,寒氣浸在他的白衣上,最終將裡衣也染濕了。
他就這樣站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