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踏雪窺畫
果然如嚴燁所言,應選世家女入宮的詔書在第二日下來了。與此同時,沛國府的陸大姑娘滑了跤子傷了腿,這個消息也在這一日傳進了死氣沉沉的紫禁城。天將將撒開些陰霾,纏綿了多日的雪總算消停了會子,遠處隱透出了一絲霞光。
姚尉挨在宮牆邊兒等人,掖著手,呵氣頓足,白凈的臉上有一種焦灼。遠遠的,從景仁宮的抱廈裡頭轉出來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兒,左邊兒的那個身條兒挺括筆直,走起路來似乎帶風,跟太陽底下那麼一照,渾身能發光似的。
桂嶸跟在嚴燁身旁,拿眼覷一番他的臉色,斟詞酌句沉吟道,「師父,那陸家姑娘傷了腿,咱們還讓她入宮么?」
這番話問出口之後桂嶸就有些後悔了,照理說,入宮選秀的世家女,除了品貌端莊身無殘疾外,身上也是不能有任何傷疤的。若是傷疤顯眼點兒,連神武門那關都過不了,傷在隱蔽位置的呢?其實沒什麼差,進了尚宮局,再金貴的小姐也要被嬤嬤們扒個精光,瞧見了身上帶疤,還是會把人拎出去。
陸家那邊兒傳出的消息是傷得不輕,既然不輕,那留疤自不必說了。桂嶸有些懊惱,自己跟在督主身邊兒也兩年了,這種傻不拉幾的問題一拋出去,丟面子事小,惹了師父不舒心事大。這麼想著,桂嶸臉上悻悻的。
嚴燁的表情倒是沒什麼變化,深寂的眼淡淡地望著遠處透過雲縫的霞光,露出幾分適意讚歎的神色,「落了這麼久的雪,總算見到太陽了。」
他擁有比女人更精緻的臉皮,膚色卻並不大好,有幾分病態的蒼白。其實人和人心都是一樣的,在黑暗陰冷的地方呆久了,便會不自覺地渴望起陽光,儘管那些光亮透不進心窩,能在皮囊上流轉幾分也是好的。
桂嶸聞言只是笑,順著他的話說,「是啊,往些日子又是雪又是雨,唯獨見不著太陽。今兒倒是難得,雪停了,太陽倒出來了。」
兩人無言地行了會子,桂嶸見他不回答自己的話,只道是師父不願意理會這種傻問題,便也不再細想。遠遠望見姚尉正立在宮牆邊兒上等著,心頭不由一沉。
姚千戶上前幾步,朝嚴燁揖手,恭敬地換了一聲督主。
嚴燁只淡淡嗯了一聲,「交代你的事辦妥了么?」
「妥了。」姚尉埋著頭甚是恭敬地回答,「昨兒個夜裡便解決了,再想尋見那姓孫的太醫,恐怕得去城郊的亂葬崗好好找一番。」
聽了這番話,他臉上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悲憫情懷,嗟道,「真是可惜了。」說著又想起了什麼,緩聲道,「不過得記住一句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桂嶸和姚尉相視一眼,姚尉低低應了個是,又說,「孫建安成婚不久,還未有子嗣。」
聽了這個回答,嚴燁哦了一聲,修長漂亮的左手上纏著一長串念珠,有一百零八顆,全是上好的烏沉木珠子,他隨意地撥弄著一粒粒圓潤的佛珠,眼睛又睨向桂嶸,沉沉道,「方才你問我陸家姑娘還進不進宮?莫說是傷了腿,就算是毀了容,她也得乖乖入這紫禁城。」
他的身量頎長挺拔,看人的時候往往都是俯視,眼帘微微下闔,濃密的眼睫也微微垂著,帶有一種天生的倨傲。
此時那張起菱的唇微微彎翹,他眼波明滅,倒有一種奇異的亮光。早不滑跤晚不滑跤,偏生昨晚傷了腿,這樣的用意難道不夠明顯么。陸府那個嬌嬌想法設法地搗騰,一門心思地不想入宮,他如何能襯她的意?那丫頭是整個大梁唯一一個有他把柄的人,就是在他心口上懸挂的一柄尖刀,不能除去就只能牢牢錮在掌心。
心頭這麼一番思量,他又抬眼看天色,太陽遙遙地升了起來,孤零零地掛在山頭上,已經是禺中,估摸著快到巳正了。
敦賢皇后一貫是依仗嚴燁的,所以請這道手諭並沒花他多大力氣。沛國公有功於社稷,如今府上嫡親的姑娘受了「重傷」,皇后不能出宮,著他代為探視也合情合理。他邁開步子便朝前走,流雲披風揚起一角,自成一派倜儻風度。
望著那個背影,桂嶸卻有幾分目瞪口呆。
「……」桂嶸咽了口口水,歪過頭去看姚尉,「方才風大我耳朵背,師父他說什麼來著我也沒聽清,千戶大人聽清了么?」
「聽清了。」姚尉木訥地點頭,重複了一遍方才嚴燁的話,「督主說,莫說是陸大姑娘傷了腿,就是毀了容,也得叫她乖乖進宮。」
桂嶸半天憋出個頗無奈的神態,復又加緊了步子朝那人追過去,姚尉在後頭喊他,「小桂子,你去哪兒啊?」
他邊跑邊回頭,「師父請了皇後娘娘的手諭,要去沛國府探視陸姑娘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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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個夜裡沛國府上下鬧了個人仰馬翻,妍笙滑了跤子,秦夫人將將卸完珠花頭飾換上裡衣,聽了這個消息連忙往松風園趕。連帶著陸元慶和江氏也從被窩裡爬了起來,最後到的陸彥習眼睛尖,一下便瞧見了石階上的一灘油跡,眾人方才大悟——大姑娘不是自個兒不當心,而是被人給害了。
偌大的沛國府,能對大姑娘動歪心思的人就那麼兩個,秦夫人便哭哭啼啼,夾槍帶棒地指責江氏母女。好在陸元慶心疼自己的閨女,當即便應允了秦氏的請求,將翠梨園的一眾丫鬟婆子全都傳來拷問了一番。
顧嬤嬤下手又很又辣,壽兒經不住她一道道的大耳刮子,咬出了曾經瞧見墨兒鬼鬼祟祟地端著菜油往松風園走,於是乎,真相大白。
墨兒,是陸二姑娘陸妍歌的貼身丫鬟。
妍笙才將喝完大夫開的葯,將將在牙床上躺下身子,外頭便隱隱傳來了一陣鬼哭狼嚎,殺豬似的凄厲又悲愴。她頗無言地扶額,同玢兒兩個相視無言。
翠梨園同松風園距得近,她曉得,這是她的妍歌妹妹又鬧騰開了,仍舊是昨個晚上那一套,不僅說辭不變,連帶著每句話的口吻都一模一樣——
「下雪天路本就滑,分明是她自己不當心,卻硬要冤枉我害她!什麼菜油的我一概不知!墨兒這蹄子受了指使誣陷我,父親您怎麼這樣偏心!她是您女兒,我也是啊!平日里受盡長姐的窩囊氣也便算了,這回竟還變本加厲了!父親,父親您怎麼不相信女兒呢!」
然後是一陣噼里啪啦的清脆聲響,妍笙皺眉,不曉得妍歌又把什麼值錢東西摔了個稀巴爛,又聽見她哭喊道,「活著也是受氣!我還不如死了呢!一了百了,省得礙嫡母和長姐的眼!女兒只有下輩子再孝敬父親了……」
不行,她不能再聽下去了,如果再這麼聽妍歌鬧下去,她擔心自己會衝過去替她將上吊繩系好結,然後請她把脖子往裡頭伸——就不嫌累么?折騰個什麼勁兒?既然活得那麼辛苦那就趕緊死好么?
「去,」妍笙臉上很不耐煩,一掀錦被坐了起來,眉毛都擰到了一堆,指了指窗戶道,「將窗戶合上,本來腿就疼,吵得人更心煩。」
玢兒悻悻應了聲是,便走過去將兩扇雕文繁複的窗葉合了過來。
哭鬧聲總算是小了些,她倒在榻上瞪著房梁頂,身子挺得筆直,有些像挺屍。玢兒走過來打望她的臉色,挨著腳踏坐下來,朝她沉聲道,「小姐,二姑娘也忒過分了,奴婢看,您得尋摸個時間去收拾收拾她。沒的讓她覺得您沒脾氣,要騎到您頭上來!」
妍笙嗤笑了一聲,動了動腿,不動還好,一動便扯到了左膝蓋的傷處,她疼得齜牙咧嘴吸了口涼氣兒,將左腿擺在了一個比較適意的位置上,嘆了聲氣,「我也想啊,可我得走得動啊!」不過,仔細想來,妍歌這回也算是幫了自己大忙。
其實妍笙的膝蓋只是皮肉上的小傷,大夫說並沒有傷筋動骨,可她喊起疼來沒命似的,倒還真像那麼回事兒,連醫士都無言以對。沛國公拿著應選的詔書愁得鬍子都白了,這下倒好,女兒成了這副模樣,連床都不能下,怎麼還能入宮呢?
心頭對庶女妍歌的不滿也愈發深濃起來。
正這個當口兒,府門外頭的小廝卻忙跌地跑了進來,神色有些不安的樣子,通傳道,「老爺,東廠的嚴督主來了,說是奉了皇後娘娘的手諭,特來探視大姑娘。」
陸元慶一愣,正要開腔,眼風卻已經瞥見了那玄色披風的一角,一個高個兒的漂亮男人已經繞過了日照紅梅屏朝這方緩緩走來,身後還跟著一眾東廠廠臣。那張如玉的面龐上帶著笑,微微抱拳朝他笑道,「國公大人,皇後娘娘挂念陸小姐的腿傷,著我來看看。」
嚴燁是內監,著令他代為探病也不是不能夠。那番話聽起來……似乎還是有些道理的。陸元慶臉上堆起笑容,朝他揖手謝恩,「臣多謝皇後娘娘。」這尊佛往府里一杵,整個天都黑幾分似的,沛國公也不做耽擱,比了個「請」的手勢,朝他道,「廠公請,我這就陪您過去。」
嚴燁卻微微一笑,「大人就不必相隨了,皇後娘娘有話著我帶給大姑娘,旁人不便聽的。」
這回陸元慶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了,皇後娘娘何時跟笙姐兒熟到這份兒上的?竟然還有秘話請了這個廠公代傳?
然而心頭的疑惑終歸只是疑惑,朝堂上混的人都知道,但凡嚴燁開了腔,再荒誕的事也能變成順理成章,就算死的也必須是活的。他臉色不大好看,轉而又想,這人再如何也只是內監,算不得男人,雖說不合規矩,但他開了口,自己想反駁是不能的。
因又無可奈何道,「小女的閨房在松風園,廠公且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