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舞弊案9
夜色沉沉,天空掛了一輪毛月亮,一片薄雲掠過,漸漸形成一隻爪子的模樣,最終掩住了月光。
地牢里泛著一股腥臭的味道。朱馳貴獨自蜷縮在角落裡,不論平日里怎麼混賬,到底是世家子弟,自打出身就錦衣玉食,哪裡遭過這樣的罪?傍晚送來的牢飯只動了幾筷子,就放在一旁地上。
獃獃地瞪著自己面前的一碗已經冰涼的白米飯,朱馳貴心裡不免劃過一絲後悔,他原本是聽信了廖道一的話,認為自己上堂攀咬了方子安,就算是替上頭立了功,不僅能夠解開朱家目前的困局,還能贏得陳敬的心,所以在堂上才會大包大攬,且又咬死了方子安。
只是到了大牢里,細細回想,朱馳貴突然恐慌起來。他在堂上說的那些話,雖然的確足以給方子安定罪,然而他自己也是跑不了要吃些苦頭的,甚至……一想到那個可怕的後果,朱馳貴心裡不由後悔不該被廖道一說得心熱,一時逞強來做英雄。
這麼想著,朱馳貴的肚子又哀號了一聲,他抖抖索索地將手伸向了地上的飯碗。正在此時,一隻老鼠在他面前竄過去,跑到飯碗旁邊啃食那裡的飯菜。
朱馳貴頓時大倒胃口,他再不濟,也是世家出身,絕不至於和老鼠搶食的地步,重新縮回牆角,不經意間往那邊一撇,他突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隻老鼠吃了幾口飯菜,就口吐白沫,翻過肚皮躺倒了。
***
楚昭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面前空掉的蘋果籃子,再回頭看兒子。
胖乎乎的銀色小龍正埋頭在一大盆幾乎可以將它淹死的牛乳面前,咕嘟咕嘟喝得正香。一口氣幹掉相對而言有澡盆大小的牛乳,終於吃飽喝足地小龍在蘇溪精心準備的軟墊子上蹭了兩下,然後艱難地翻了個身,露出粉嫩嫩的肚皮,心滿意足的打了個奶嗝,頭一歪眼睛一閉。
不是吧,吃完就睡……這究竟是什麼哪裡學來的生活習性?
「你兒子最近是不是太能吃了一點?」楚昭遲疑地問韓起。從早上到現在,小龍已經吃掉了相當於他身體十倍重量的食物,由不得做父母的不擔心。
韓起嚴肅地盯著兒子看了一會兒,得出一個結論:「嗯,像你。」
楚昭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試探地戳了戳兒子的肚皮,軟軟的,很好戳的樣子,於是忍不住又戳了一下。終於把睡得很好的小龍戳得哼唧了兩聲,眼看著是要醒了,楚昭這才收回手。
蘇溪琢磨著主子逗完兒子心情還不錯,硬著頭皮小聲提醒了一句:「魏大人還等在外面呢。」
楚昭想到江南這爛攤子,戀戀不捨地看了看兒子,皺著眉唉聲嘆氣地出去當皇帝了。
這朱錫貴實在是個滾刀肉,不待魏永如何問呢,就一五一十全招了——方子安早就給他試題,雇陳敬做了背熟。倒比九品中正制的時候更好做官。
這樁案子背後的主使者真的是方子安嗎?魏永不敢相信,但今日的庭審似乎由不得他不相信。
暫且不論真假,有一個事實是毋庸置疑的,就是江南官場吏風之惡,已經遠出於他的想象。
這江南,看似鶯歌燕舞一派明媚,實則暗流洶湧,一不小心,便有可能舟覆人亡。方子安不就是前車之鑒嗎?
想到張浪的話,魏永心裡生出了一絲猶豫,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就查到這裡結束——有方子安這個級別的官吏受到懲罰,想來江南士林也不會有什麼不滿了。繼續查下去,只怕拔出蘿蔔帶出泥。
所謂只論首惡,不追其餘,正是這個道理。
「哦,魏卿是這樣想的?」楚昭微微挑起了眉。「這世間有很多事情的真相,下面的人都心照不宣,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只不過是瞞著上面的人罷了。偌大一個江南,居然上下勾連一氣,而寡人若不出來一趟,竟然不知道在這太平盛世之下,掩蓋著多少腐爛。」
面南而坐的君主在月光之下,面容清冷,柔和的面部輪廓竟然少見的顯出一點凜冽之色,他的聲音溫和低沉,在這靜夜裡飄蕩,卻帶出一點心灰意冷。
「寡人初登基之時,也是有一番雄心要做絕世明君的,如今年歲日長,不可謂不努力,然而結果終究不盡如人意。魏卿,你說寡人到底哪裡做的不好?」
魏永一怔,隨後心中泛起一陣酸楚。他猛然低下頭,哽咽道:「陛下已經做得極好,是臣等無能。微臣……微臣願意做陛下手裡的刀,劃破這江南夜色!」
楚昭看著他,說道:「你知道這種科場行賄之事,一查就是一窩,官場上人脈複雜,一個腦袋連著十個八個腦袋。你先看看這摺子再來說話吧。」
楚昭走到案前,撿起一封帶著火印的迷信來遞給魏永。
魏永顫抖著手,展開密信掃了一眼,不由心裡一跳。
這是江南士子幾十人聯名寫成的血書。儘管只剩下一半,但是涉及到的西京各部衙門和外府的封疆大吏已經有幾十上百人,個個指名道姓,上書某某人,向某某考官行賄多少,中了第幾名;某某人是某大官的兒子,高中了第幾名;某某舉子的什麼親戚,在京當著什麼官,考官們懼怕他們的權勢,也選中第幾名。凡此種種,叫人膽戰心驚。
大楚的科舉,分南闈和北闈,北闈在西京,南闈在建業考試。天下舉子,都要經過這麼一遭,就能獲得任官資格,也才有資格入京參加大比。魏永原以為不過是江南一地的事情,誰知道背後居然牽連出這麼大一個關係網。這張無形的大網足以籠罩住整個大楚官場!
讀完這一張,下面卻是一張舉子的名單。
楚昭道:「你看看,這回的兇案是不是和這些血書的舉子剛好能對上?」
雖然時節已近深秋,魏永卻忍不住冷汗直冒。他知道事情已經往朝廷最不想看到的地步邁了過去。原本的兇殺案便如冬天的雪球,本是個小球,居然越滾越大,最後大到可以壓死任何企圖阻攔者!
魏永倏然抬起頭,問道:「微臣斗膽,想問問這密折從何而來,來源是否可靠?」
楚昭點點頭,算是對自家大臣在這種壓力下依舊能夠保持鎮定表示讚賞:「來源么,便是失蹤的林朗,據說是李赫臨死前專程交與他的複寫件,原件已經不知所蹤。如果上面的情況屬實,魏愛卿,你還要查下去嗎?要知道,一旦你徹查此事,天下讀書人謝你,這大楚官場可就容不得你了。」
魏永心一沉,脫口而出:「查!只是此事牽涉官員甚多,情形也複雜得很,請陛下允許微臣細細查明,依律治罪,才可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方大人雖然已經不再,臣願步其後塵,為陛下馬前卒。」
楚昭聽到這話,臉上露出詫異與讚賞交織的神色,笑意從他唇邊浮現,一霎那間,魏永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了和煦的春陽普照萬物,渾身都暖和起來,心裡安定而沉穩。
「好!寡人沒看錯你。」楚昭激動地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一個家財萬貫的商賈家族,幾個日薄西山的南方士族,這些原本都不足畏懼!令人懼怕的是這背後之人的險惡用心。此人千方百計為江南的官員遮蓋,不惜裝神弄鬼鬧出兇案,又先推出陳敬,再推出朱馳貴和方子安頂缸,如此一來,江南甚至大楚的官場可以說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了。這盤棋,實在兇險至極啊。」
魏永聽得膽戰心驚,他初到蘇州府,只看到滿目春光,滿耳悅聲,一片太平盛世之景,縱有個把殺人犯也無傷大雅,哪知美好下面原來掩藏著深不可測的黑洞。
想到這裡,魏永不由吶吶道:「皇上明鑒,那朱馳貴關在地牢里,豈不是很危險。」
清俊的天子嘴邊忽而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然而寡人也不是毫無準備的。」
***
蜷縮在角落裡的朱馳貴提起放在桌上的油燈,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那隻死鼠。誰知道突然從屋外刮過一陣怪風,燭火跳動了兩下,竭盡全力地冒出一股青灰色的小火苗,終究只在空氣中留下一道徒勞的白煙,消散在黑暗中。
朱馳貴陡然一驚,轉頭望去,只見幽暗的走廊上似乎有一道古怪的影子一閃而過。這道影子似乎引發了某些可怖的聯想,牢中似乎響起此起彼伏的嘆息聲,似有似無,直往朱馳貴腦中鑽去,他悚然一驚,後退一步靠在牆上。朝著茫茫黑暗喝道:「誰在那裡?給我出來!」
似乎被這聲呵斥驚擾,那古怪的嘆息沉寂了片刻,隨後便聽到黑暗之中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好像是無數的蛇鼠在地上爬行,又像是被鎮壓在地下的生物正在破土而出。
朱馳貴一瞬間想起了那些躺在青雲客棧里腐朽的屍體,還有許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他看著那隻四腳朝天渾身僵硬的死老鼠,只覺得一股寒意緩緩從尾巴骨蔓延到頭頂。然後他往背後的牆壁上緊緊靠了過去,驀地扣住自己的喉嚨,想要把剛才吃下去的幾口食物吐出來。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本來堅實可靠的牆壁上驀然伸出一隻青白的手,朝著朱馳貴的腳踝抓過來……
「不——」朱馳貴平盡全力叫嚷了出來,他之所以來官府自首,一是為了救心上人,而來也是因為朱家最近的財政出現了問題。有人答應過他,只要在庭上攀咬出方子安,就保他安然無恙,同時讓朱家重新振興起來。
那人是江南手可遮天的人物,又有妹妹\妹夫的勸說,朱馳貴沒有道理不相信。然而在瀕死的一刻,朱馳貴一貫稀里糊塗的腦子突然清醒了過來。
他……他這是做了棄子啊!被自己的好妹夫一手送上了斷頭台。
一股悲憤突然攫住了這花天酒地的大少爺,他拼盡全力嘶喊了出來:「救救我——救命啊——有人要殺我——」
然而地牢里安靜地彷彿一個墳墓,連牢頭獄霸都不見一個。朱馳貴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恍惚中,他彷彿看到那些死去的舉子從地下和牆壁里爬出來朝他索命,朱馳貴恐懼萬分的縮在角落裡,口裡嘀咕著:「別找我,人不是我殺的,我只是像救出雲生而已。別來找我,人不是我殺的……」
如果明天過來,牢頭們看到的只會是一具嚇死的屍體,就連最厲害的仵作也查不出半點異樣。這個案子便這麼了結。
以鬼神起,以鬼神終,天道輪迴,報應不爽,正是街頭巷尾喜聞樂見的結果。
然而世上並沒有什麼如果。所有的鬼怪和神祇,不過住在人的心裡。
恍惚中,朱馳貴似乎看到無數慘白的人手中間,緩緩走來一個黑衣人,那人的身形高大,容貌俊美如魔神,卻帶著幾分厲煞之氣。
這個人的出現似乎破開了朱馳貴身邊的無常地獄,在朱馳貴眼裡,那些厲鬼紛紛避開男人,縱有幾個撲上去的,也被男人一揮手扔了出去。本能地知道呆在男人身邊最安全,他努力往男人身後縮去。
這似魔似仙的人物嫌棄地皺了皺眉頭,低頭問朱馳貴:「不是你殺的,那是誰殺的?」
「是……是顧公……公……。」空氣似乎被一絲絲從肺里抽走,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朱馳貴的喉頭格格作響。
「顧公公?」黑衣男子疑惑地重複了一遍,然後嫌棄地蹲下身,捏著朱馳貴的嘴餵了一粒丹藥進去。「真是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