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相思了無益,惆悵是清狂(一)
後來再上的酒,誰都沒再喝,就放在一邊兒由它冷。
葉仲卿給錦柒不停地布菜,偶爾對上謝十五的目光,也都是坦然的笑一笑。
飯畢,下人撤了菜肴,清了桌子,送了飲品和四色小點、八樣乾果蜜餞上來。
見謝十五有意留葉仲卿敘舊,錦柒自覺自己是外人不方便留下,雖然心中有些擔憂阿卿傷勢,但還是起身告辭。她俯身向謝十五行一禮,「謝姨,錦柒葯爐上還燉了東西,失禮先行一步。」
謝十五正取了粒鹽漬橄欖嚼,沒什麼太大的反應,點了點頭。
錦柒正要離開,葉仲卿卻起身抓住她袖角,沖她粲然一笑,而後微微傾身在她耳邊低語道:「我很快回來。」
眼角餘光觸到謝十五面上一點微妙的笑意,錦柒有些尷尬,嗔怪的瞪了葉仲卿一眼,慌忙打開門出去了。
日免閣是依照地勢而起,內外加起來著實大得很。
今夜有雲,月光不太亮,謝十五又討厭過分的光亮,所以這迴廊中的燈也僅僅是能隱約照出地面。能進到□□的人往往不是日免閣中的高手,就是謝十五用慣了的僕人,她們都對腳下的路分的清楚——錦柒卻是個新客,好在廊下謝十五還算有心,給她準備了個羊皮小燈。
這會兒她素手執了,走的緩慢。
經過一片枯荷塘,迴廊徒然變窄,錦柒一時不察,幾乎和迎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雖然對方閃避及時,錦柒還是向後倒去。那人不知身形如何一動,已經伸手扶住了她,而後在袖袍遮掩間往她手裡塞了個紙箋之類的東西。
錦柒一怔,抬眼去看,卻是從沒見過的。
「抱歉。」那人錯開目光低聲說,而後側身將路讓開。
「沒事。」錦柒垂眸,順勢將紙箋在袖中收好,從那人身旁擦身而過。
她隱約覺得,應該是景哥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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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十五手中碰了杯酸乳酪,目光有一搭沒一搭的在葉仲卿身上掃。葉仲卿知道她不過是想在自己身上找些師父的痕迹出來,也就當被看的不是自己,想到自己幾日粒米未盡,不能一下吃的太多,就大喇喇的捧了杯茶慢慢喝。
兩人靜坐了許久,謝十五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你師父近來在哪裡?」
葉仲卿等了半天,終於等到了正經的問題,放下茶杯,拈了幾粒瓜子在手中把玩,「謝姨,我師父那個人,你也知道,天天東奔西跑的,誰也圈不住她。最後一次收到她的音信,是在回紇那邊兒。」
葉仲卿是蕭楚的寶貝徒弟,如今她遇此大難,謝十五不相信蕭楚能無動於衷,狀似不經意道:「哦——那你怎麼知道要來謝姨這裡?」
葉仲卿眨了眨眼睛,忽而歪頭有些狡黠的笑了笑,「謝姨,您不妨自己猜一猜?」
這句回答明擺著是搪塞,沒什麼用,可謝十五段數畢竟不低,微微一笑,搖首道:「不猜。」
葉仲卿一滯,心中咯噔一下——要不是前幾日實在是走投無路,她決計不會遵從師父傳來的密信躲到這裡。
蕭楚很少和她提起往日在江湖的日子,所以她也只知道謝姨似乎是師父曾經錯過的情人。從分開之日起就一直都在搜尋蕭楚的蹤跡,而日免閣、日免閣,其實就是帶了悔恨意味的「晚」閣。這樣的痴纏……以師父的性子,無怪要一躲再躲。
現在一方是有救命之恩的謝姨,另一方是恩重如山的師父,葉仲卿夾在中間一不能不回答,二不能出賣蕭楚。偏生一抬頭正巧看見謝姨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等答案……這寄人籬下的日子,可真是不好過吶。
她心中已經在哀嚎,面上還要打著哈哈、維持了笑臉,道:「師父心中對您念想的緊,所以常常和我提起您,往日閑談時對日免閣也多有讚賞……是以仲卿雖然沒見過謝姨,可心中早對您是傾慕不已。這次闖到和陽城,情急之下沒有細想,冒昧前來打擾,還請謝姨不要見怪。」
「一派胡言!」謝十五不悅的將手中的碗頓到桌子上,俏臉含煞,「你不願說就算了,不必費心哄我。」
葉仲卿當場被揭穿,縮了縮脖子,只有訕訕的笑。
謝十五又盯著葉仲卿看了一會兒,冷哼一聲,和緩了臉色道:「你倒是比蕭楚有情義多了。」
「您過獎。」葉仲卿挑挑眉,抿嘴苦笑。
畢竟是蕭楚十幾年栽培出的弟子,葉仲卿有許多舉動,都讓她覺得彷彿又看到了蕭楚。尤其是這種帶著無可奈何,又帶著些許淡然意味的哄騙,讓謝十五先是心中一顫,而後就生出了許多火氣。
早在漫長追逐中被愛的毒蝕了心的謝十五,忽而就沒了往日的引以為傲的平靜,說出口的話語就鋒利了起來:「不,你比蕭楚有種。敢為了喜歡的人不要命的用太為經,也敢為了喜歡的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弒君……情深不壽,用給你算是妥帖了。」
「弒君?」葉仲卿微微皺眉,目中閃過一絲狐疑,但面上仍是平靜的樣子。她在昏迷中耽擱了太久的時間,尚且不知道風雲異變,也不知道她已經背上了虐殺万俟度弼的黑鍋。
謝十五隻當她是不願承認,唇角的笑有些譏諷,「不要緊,謝姨既敢收容你,就不怕惹上麻煩,你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懷了這樣的決絕心思,為什麼不直接搶親。何必在心上人嫁給別人之後,再做出這樣的事?如若她此時已非完璧,你又該如何?」
葉仲卿一下色變。
她千里奔波中曾多次動過阻止和親的念頭,万俟度弼造反時她也問過自己——是不是該乾脆的去搶親?可她也知道若是貿然行動,錦柒固然不會和她走,邊關的人民也會遭受到不必要的戕害。是以每一次衝動,都被她心中的理智壓下。
破檀州前她一直在生死間遊走,破檀州后她又一直在生死間掙扎,她和七七根本沒有時間去提及、去思考這件事。
又或者——其實是她們都不願意提起這件事。
但如今這個毒瘡被謝十五鮮血淋漓的掀開,又一針見血的戳住,再也無法逃避。
頭腦一熱,葉仲卿甚至忘了對於弒君罪名的疑惑,「我不在乎,我愛的是七七整個人,又不只是,」她咬了咬牙,「她的身體。」
謝十五是頂級的殺手,對於殺手來說,後天的技藝可以培養,但是能準確的把控別人命門卻是一種天賦。所以她臉上殘忍的笑意更深,下了論斷:「你介意。」
葉仲卿額上突地跳出一根青筋,但她只是用力閉了閉眼,平復了呼吸,別開眼不看她,道:「謝姨,您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和您爭論。」
謝十五卻有些把獵物逼進死角的愉悅感,「哦?你是不和我爭論,還是不敢和我爭論?」
理智告訴她要冷靜,可心底一個潮濕的角落,卻有個聲音在隱隱的叫囂:動手吧,你未必打不過她。體內之前被壓下去的內力,似乎也蠢蠢欲動起來。一虛一實,兩相交替,激的葉仲卿眼眶熱熱的,隱約有些紅。
卻不是想流淚,而是一種嗜血的燥動。
饒是謝十五刀頭舔血過慣了,也還是被葉仲卿目中瞬間閃出的戾氣震得將目光錯開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謝十五暗罵一聲,迅疾如風的出指封住葉仲卿周身要穴,又運起一道內力打入她膻中穴,幫她調和體內氣息。過了許久,等葉仲卿吐出一口淤血,她才沒了緊張神色。
見葉仲卿神情委頓,謝十五扶她靠在椅子上坐好,皺了皺眉,終究勸道:「太為經你以後不能再用了。」
太為經和一般功夫不同,靠的就是人的一念執著,要的就是修習的人走火入魔。雖然葉仲卿先天是個溫柔敦厚的性子,可是用的太頻繁,又在沙場上血腥沾染的太多,如今性情也已經發生了變化。
緩緩咳嗽兩聲,順過氣葉仲卿才點了點頭,「多謝。」
這件事本也是謝十五惹出來的,而且葉仲卿方才要是真的動了殺心,兩人之間距離那麼近,真的血濺當場也不是不可能。一把年紀了還和小輩兒較真……道歉的話當然說不出,可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收下葉仲卿的謝,臉上熱了熱,擺擺手作罷。
又休息了一會兒,等葉仲卿緩過來了,謝十五找了兩個人送她回去,自己也離開了。
月光從庭院的芭蕉葉縫隙中照下來,投在飯廳側面的陰影里,描畫出錦柒的輪廓。
她本是擔心葉仲卿才又悄悄返回的。
那封信確是景王傳來的,信中提到兩件事:
太子勢力仍舊圍困洛陽城,但景王勢力也回圍了洛陽城——已經承襲皇位的万俟介元是個聰明人。雖還在洛陽城附近,但已收減了兵力,雙方心照不宣的將兩國之爭穩定在了相對平衡的局面;
二是景王多次派來日免閣要接出葉仲卿和錦柒,都被謝十五推掉,古怪得很,要她多加提防。
錦柒來的時候正趕上謝十五說葉仲卿弒君,一來她藏得巧妙,二來今晚葉仲卿和謝十五都失了往日分寸,居然誰都沒發現她。
就這樣讓她聽完了所有的對話,也這樣讓她意識到有些傷疤真的橫亘在了兩人的心理。
雖然沒和万俟度弼圓房,可是當初選擇和親,不就是已經下了決心放棄一些東西了么?換做一般人,聽見今夜的事情,多半會選擇解釋清楚、問清楚。可周錦柒和葉仲卿骨子裡太像,都有些寧折不彎的堅持,總有些東西從中作祟——讓她們無法開口。
錦柒低下頭,目中有些哀戚之色。
行到這一步,就算是,罪有應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