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6
旦日清晨,蕭從景神色複雜出了宮。
御書房內,帝王低頭看看被簡單包紮著的手,沉默一會兒,坐到桌后打開了奏摺。
之後許多天他都沒再去看到顧南,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那句你會逼死我實在太傷人,讓蕭從瑜疼到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恍恍惚惚過了幾日,這日蕭從瑜起身去御書房,伺候顧南的宮人已經在外面候著了。
進了御書房,蕭從瑜坐下,淡淡抬眸:「他這幾日如何?」
問這話原本沒想著能有什麼歡喜結果,不想宮人微微一笑:「顧先生前些日子只能勉強喝些粥,可昨日胃口突然好了起來,今日甚至還要了些點心過去。」
聞言,蕭從瑜眼眸稍稍亮起:「他要什麼就給他……但是先讓御醫看過,裡面可以入葯的東西,一樣都不許添。」
宮人頜首稱是。
蕭從瑜擺擺手:「退下吧。」
宮人轉身離去,木門合上,蕭從瑜站在原地靜靜看著窗外晨光,許久,輕輕笑了起來。
下午,蕭從瑜去了寢宮看顧南。
熏香裊裊,墨香縈繞,帝王緩步走入內殿,看到小大夫坐在桌后以左手執毛筆,一筆一劃描繪著外面風光。
素來執針的手筆繪丹青,也是最好的模樣。
蕭從瑜眼眸稍緩,站在他旁邊端詳片刻,笑起來:「很好看。」
顧南手下沒停,眉眼低垂看著畫紙,影子淡淡投在宣紙邊緣,儘是柔和色彩。
蕭從瑜也就不再說話,坐在旁邊微笑著凝視顧南的側臉。牆角的熏香一點點矮了下去,等到熏香徹底成灰,顧南才擱了筆,卻還是沒看蕭從瑜,只是看著畫卷上的風光發獃。
外面伺候的宮人站在門邊小心翼翼開口:「陛下,顧先生,是否要傳膳?」
蕭從瑜笑笑:「傳吧。」
宮人頜首退下,蕭從瑜站起來伸手觸碰顧南肩膀,輕聲開了口:「胳膊……還疼嗎?」
顧南沒吭聲。
蕭從瑜眼眸稍暗,輕聲嘆口氣:「去吃些東西吧。」
顧南雖然還是沒看到,倒是沒拒絕他的話,站起來緩步朝著外殿走去。
年輕的帝王跟在他身後,滿是驚喜之色。
天氣越發清朗。
蕭從瑜近來心情甚好,只因為顧南終於有所緩和,雖還不算什麼,但至少不會再故意說些刺傷人的話語了。
只是這樣的好心情,也沒能維持多久。
他很快就意識到,自那日他狼狽離開后,顧南竟再沒說過一句話,臉上也沒再有過一絲表情。
眉目清潤的小大夫,愛笑,說話時聲音溫潤中含著笑意,是最柔和的模樣。
現在的顧南,不是從前蕭從瑜第一眼就被吸引的小大夫。
蕭從瑜疲憊揉揉太陽穴,與顧南初見到如今的許多畫面一個個在腦海閃過,最終停在一個黃昏,小大夫面無表情看著他,低聲說一句:「蕭從瑜,你太貪心了。」
你太貪心了。
於是心就突然苦澀起來。
日子輕輕緩緩,須臾重陽。
重陽登高思故人,一清早,帝王便去了皇陵進香,一番來去,回來時已近午夜,蕭從瑜屏退宮人去了寢宮,原本只想著看看,走進卻發現寢宮燈火還未熄滅。
蕭從瑜推門走了進去,剛剛進去便嗅到墨香熏香纏繞,緩步走入內殿,果然看到顧南正坐在桌后,執著毛筆在宣紙上細細勾勒,神情甚是柔和。
蕭從瑜已經許久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心裡恍惚一下,彷彿又看到許多年前的那個時候,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御花園中微微淺笑,聲音溫潤清朗:「太子殿下。」
這麼想著心也柔軟不少,蕭從瑜忍不住勾起笑容,輕步走到他身後,嘴角的溫和弧度卻在看到下方畫紙之時瞬間散了下去。
宣紙上墨色勾勒一人眉眼,長眉入鬢,神情沉穩,眼眸烏黑中隱有微光,只是看著就能感受到那人的堅毅和擔當。
賀驍戈。
你不能給我自由,可賀驍戈能。
賀驍戈說願意放下一切帶我回一個有清酒桃花的地方,陛下,你能嗎?
蕭從瑜,你太貪心了。
所有的所有,全是賀驍戈。
他最喜歡的眉眼,最喜歡的笑,最喜歡的人,全是賀驍戈的。
蕭從瑜攢緊手,苦澀味道一點點從心裡蔓延開來,伴隨著一絲及不可見的晦暗,在執妄和痴念中生根發芽,須臾破土而出,沒能留下一點餘地。
「重陽登高思故人……你還是只想著他,是不是?」
顧南沒動,依舊細緻勾描。
蕭從瑜眯起眼睛,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奪過他的筆丟到一邊,顧南沒有防備,手腕一歪墨色瞬間浸染了賀驍戈的臉,他神情衣凜,猛地抬頭看向蕭從瑜,眼神是一派冷漠到極致的淡然。
很多時候,蕭從瑜寧願從他臉上看到怨恨,也不願看到這樣毫不在乎的冷漠。
「我不好嗎……」蕭從瑜彎下腰,緩緩靠近他的眼眸:「你的餘生再也看不到了,多看看我,多想想我,真的就這麼難嗎?」
顧南沉默。
他的沉默對蕭從瑜從來都是一種難言的痛楚,心臟像被千絲萬縷狠狠糾在一起,蕭從瑜握緊拳頭,一字一頓道:「顧南,開口,告訴我。」
話音落下,卻看到後者緩緩伸出手,用最溫柔的姿態,輕輕在畫紙上未被墨色掩蓋的容顏上輕撫而過。
蕭從瑜雙目染上紅色,伸手鉗住他下巴強迫讓他對上自己的眼睛:「你是我的。」
被他控制著的人依舊面無表情,琉璃色的眼眸中儘是漠然。
蕭從瑜眯起眼睛看著他,目光從顧南額頭慢慢向下夠了,一點一點,移到嘴唇處時眸色更甚幾分,稍稍靠近一些,顧南面無波瀾,左手緩緩捏在了右便胳膊之前折斷的地方。
只是一個動作,足以讓後者的動作停下。
蕭從瑜眼眸閃過複雜,稍稍拉開些距離,手指輕輕摩挲顧南臉頰,半晌苦澀出了聲:「……我也願盡其一生護著你,你就不能……喜歡我一些么?我……」
接下來的話在看到顧南琉璃色的眸子時戛然而止,蕭從瑜心臟一縮,一瞬間突然就讀懂了那雙眼眸深處的意思。
——很早以前已經有人給過我一生,然後被你毀了。
——你太貪心了,蕭從瑜。
讀懂的每個字,都是讓心臟鮮血淋漓的刀。
蕭從瑜頹然鬆開手,退後幾步,伸手捂住眼睛低聲笑起來,許久,沙啞開了口:「……你總是讓我傷心。」
那雙漂亮的依舊看著他,清清淡淡,沒有感情。
蕭從瑜心更疼了。
你看看,你在他面前,從來都只剩下狼狽。
算了。
他斂了神色,再次抬頭深深看顧南一眼后,轉身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掩在袖子下的手握緊鬆開反覆許多次后,竭力讓自己心狠下來:「下月……下月初三我將會立你為後,你願意與否,都沒關係……你只能是我的。」
語氣雖狠,說話的人卻在話音落下后便抬腳走了出去,人影迅速隱入夜幕,看上去隱約有些驚惶。
角落的熏香終於燃盡了。
顧南沉默著上前將窗戶關上,回頭走到桌邊再次凝視畫紙上熟悉的眉眼,良久,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微笑。
十月初一。
窗外海棠褪盡,木芙蓉上枝頭。
丹青又繪一筆。
宮城布上紅色,大紅宮燈風中搖曳,朱柱紅綢,看上去分外歡喜。
喜服自半月前便由內務府做著,到如今製成,蜀錦覆蘇綉,自是風華內斂。蕭從瑜試了喜服,十分滿意,聽著顧南身邊的宮人前來說顧南並未理喜服,也不惱,淡淡說一句:「再由他一日,初三那天,不穿也是由不得他的。」
距初三隻有一日,蕭從瑜沒去看顧南,他怕自己會心軟。
宮人每隔一個時辰便會去書房一趟,將顧南的狀態告訴蕭從瑜。蕭從景得知蕭從瑜立后消息,進宮前來陪他做做,看著前來的宮人事無巨細訴說,挑眉笑:「你倒是上心。」
蕭從瑜微笑不語,神情一時間有些滿足。
蕭從景看著他,再想想之前他滿手鮮血神情苦澀的模樣,張口欲言數次,還是什麼都沒說。
晝去夜消,十月初三。
清晨,蕭從瑜起身,黑髮用金冠綰了,大紅喜服上金紋灼灼,遠遠看去就是風流華貴。
稍作打理,蕭從瑜喚來帝輦前去尋顧南,這自然不合禮數,但帝王執意如此,又是立男后,規矩如何一時也無法細說,倒也沒人敢說什麼。
青石道路平坦,木棉花清淡。
蕭從瑜下帝輦,守在門邊的宮人見到他,恭敬行禮:「陛下。」
「他醒了么?」
「還未,昨夜裡顧先生睡得稍晚了些。」
蕭從瑜便笑,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依舊是墨香混著熏香,別有一番風致。
緩步走過偏殿,推門,床帳后隱約可見一塊隆起。
蕭從瑜沒由來覺著心裡軟了些,微笑著在床邊停下:「顧南,該醒了。」
沒有應答。
「顧南,時候不早了,起來吧。」
裡面依舊無聲。
蕭從瑜頓了頓,突然一驚,猛地上前伸手拉開了床帳,將團在一起的被子掀開。
嘴角的弧度和心裡的柔軟瞬間消失不見。
上面沒有他最眷戀的人。
只有一條已被腐蝕斷裂的銀白鎖鏈,還有一件沾染了墨色與香灰的大紅喜服。
特別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