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青魘
第二月初二。
瀛台一萬八千丈,白玉雕做欄,廊腰復回,欄外雲海茫茫,綿延的盡頭便是那天與地的交接之處。這裡四季如春,仙雲繚繞實乃天界勝景。每一屆百花筵都是在此舉辦。
酒幺憑欄而靠俯瞰眼前之景,果真臨高而意氣寬廣。看著這磅礴的天地之景,一時覺得這月余來的辛勞疲憊頃刻間煙消雲散。此時宴會大小所需,玩樂的歌舞摺子,飲食的瓜果糕點,觀賞的珍奇花卉……她都已一一安排人精心備妥。
待所有仙奴仙婢收拾妥當了退去,酒幺打量著瀛台的布置默默地想待明日一過必要好生休息一下。現在她年紀越來越大了實在經不起折騰。
阿道見她的神情多少也明白幾分她的想法,在一旁默默翻了個白眼。
天庭里她這三百的歲數明明只是個小姑娘,但這人總仗著自己修為不錯遇事就推辭說年紀老,沒有少年人的熱血激/情。這話一出讓他這千歲童子情何以堪。
此時瀛台的園中只有阿睡一人還在爬上爬下不斷調整著杯盞擺放的位置,小酒第一次辦筵席就遇上了尊貴的客人,他斷斷不能讓她丟臉,事情仔細檢查幾番總是沒錯的。
雖然平時酒幺偶爾愛耍耍混偷點小懶,但正事上從未馬虎過。世上哪裡有那麼多的好運氣。
阿睡是個性子單純的人,每每聽到酒幺被其他花仙子議論他都忍不住衝上去義憤填膺地替她爭辯:「小酒平時有多努力!你們都知道嗎?」
酒幺知曉此事後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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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緩緩襲來,手可摘星,月光清冷的銀輝灑在雲海之上,無比浩瀚美麗。瀛台上微微有些冷了,天色一黑后廊柱上鑲嵌的東珠就散開了柔和的光色,帶來一絲暖意。
看著這墨藍幽深的天際酒幺緩緩起身,向一旁的阿道阿睡招手:「我們也該回去得,明日還要早些過來。」
天邊的那一輪彎月,就是她們住的地方。
她第一次站在這樣的角度看她的宮殿,隔著無垠無際的雲海,她看著這片綿白從黃昏暮染到月華濃盛。酒幺伸手一指遠處說道:「若是有船就好了,我們從這雲海上泛舟回蟾宮才不枉這番景色。」
阿睡見她慨嘆中有些失落,於是跳下凳子拉著她衣擺:「小酒你若是想,待明日忙完百花仙筵我們去尋了古木做艘如何?日日雲海泛舟。」
看著阿睡單純的笑臉酒幺心中一片柔軟,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只是隨便說說,哪用這樣費心費力。」
銀輝更加清冽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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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瀛台。
仙樂緲緲,珠翠佩環叮咚作響。欄上蘿薜倒垂園中百花齊放,一片欣然之意。
六名粉雕玉砌的仙童分兩列而立,仙婢徐徐撒著沾滿露珠的花瓣,整個瀛台異香撲鼻。司禮拖長著聲音不斷報著前來的仙人。群仙語笑宴宴。
饒是之前已安排得毫無紕漏,酒幺此時仍未得閑,她低垂著頭再次核對著所需之物,這時卻聽得一聲報:「重宴殿下到,東海青魘帝姬到……」
四周忽然靜了下來,原本嘈雜的瀛台瞬間被凍結住一般。酒幺察覺異樣也下意識地一抬頭,看見並肩而行的兩人,如此金童玉女。
天邊一青衣女子緩步行來,一身著青煙紫綉游鱗裙逶迤拖地,紗衣輕透衣角袖邊皆用金線滾邊,玉帶繞臂,一舉一動都透露著矜嬌的貴氣。女子口若朱丹,鳳眼狹長,美得凌厲。這便是帝姬青魘。
酒幺目光一轉,不由自主地看向青魘身旁的重宴。
他仍是她初次見到的模樣,眉如墨畫,鬢若刀裁,頭上戴著束髮白金嵌寶銀冠,一身銀白華服流雲暗紋流轉。立如芝蘭玉樹,笑若朗月入懷。
重宴微微傾著身子面上帶著幾分疏離,似在仔細聽青魘說話。
這時的他隔著她那麼遠,與青魘一樣,高高在上。酒幺見他正往自己方向看過來,不知為何心中有些害怕與他對視,於是迅速將頭埋低,佯裝漠不關心地算著手頭的事,只是原本從容的動作間多了一絲慌亂。
莫名地有些生氣,她也不知道這絲埋怨到底是為什麼。
其實那日重宴離開蟾宮后酒幺就沒有再見過他。或者說他再沒有來找過她。雖然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老百姓,要努力迎合領導心意、服從領導,但這不是意味著什麼都要任他捉弄甚至呼之來揮之去。
酒幺鼓鼓腮幫子耳邊聲音漸漸恍惚。直到天帝與王母來了,阿道重重拍了她一下她才反應過來,忙同群仙一起起身相迎。
察覺自己的慌亂酒幺暗罵自己沒出息,她暗下決心將重宴打入冷宮,今後就算你送上門來本宮主也不會再寵幸你。即使她從未有幸寵幸過。
王母打量著瀛台的布置眼中露出滿意之色。之前聽了殿下的意見,將這事交予那丫頭果真沒錯。
冗長的繁文縟節結束。筵會開始以後便沒酒幺什麼事了,她心下鬆了一口氣,帶著阿睡阿道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默默地嗑著瓜子看池中舞樂。
仙帝身側分別為王母與重宴,重宴身邊便是青魘。
杯盞交動,群仙盡興。重宴端著姿態百無聊奈地坐在高台,目光逡巡找到那抹纖細的身影。現下也不便過去她身邊,乾脆饒有興緻地打量她的一舉一動。
阿道戳了戳酒幺,神神秘秘地湊近她耳邊低語:「重宴殿下在看你。」
「咳」嘴裡的瓜子皮突然卡在她嗓子眼裡,酒幺默默地乾嘔了一陣子終於吐出殼子,她強作鎮定地端起桌上的月桂釀一飲而盡。
舒緩了口氣她一動不動地繼續觀賞那曼妙的舞姿,臉不紅心不跳慢悠悠地答他:「本宮主長得好看叫人多看幾眼也無妨,畢竟仙人對美也是有追求的。」
阿道默默低下頭吃點心不願再同她講話。
其實那道目光酒幺老早就察覺了,這樣赤/裸/裸的打量也確實讓人有些難為情,讓她連摸瓜子的動作都不大自然。但她刻意忽視著,為避免尷尬她無話找話,伸手拍拍旁邊的阿睡小聲議論道:「你看那粉杉跳舞,身子扭得都快打成死結。」
聽了酒幺的評價阿睡無不贊同地點點頭:「我見過那求偶的雄蛇就是這般扭的,莫非……粉杉也是想了?可她是女子啊?!」他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的人都聽了個清楚。
池中的人仍在繼續伸展著曼妙的腰肢,酒幺清晰地感受到粉杉在無意中恨恨地盯了她們這一眼。
粉杉是天庭中舞藝最好的舞姬,素來心高氣傲十分好面子,哪裡能容她們這等不懂藝術的隨意置評,這梁子怕是結下了。她連忙捂住阿睡的嘴,東西可以亂吃但話千萬不能亂說,更不能大聲說。
酒過三巡,眾仙便離了位置相互間敬敬酒聊聊天氣,這畢竟是場相親宴不交流如何能擦出火花。
酒幺坐的位置偏,且她帶著兩枚燈泡童子所以身邊很清靜。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她是個不善於拒絕別人的人,萬一哪個英俊的郎來向她傾訴心意她真會因不好意思拒絕而姑且答應的。
然而她心中自我安慰的話音剛剛落下,身邊便傳來一個有些粗獷的聲音:「酒幺卿卿,在下乃酆都神將天界鼎鼎有名的天蓬,此時良辰美景一刻千金,卿卿可願飲下這盞美酒與在下定了此生?」
聽著這故作風雅的耍流氓話酒幺雞皮疙瘩掉了一身,這種感受真是不太好,她僵硬地回過身,擠了一個無比難看的笑。她的有情郎吶……理應是個駕著祥雲的蓋世英雄。
怎麼可能是天蓬……
看著那伸至她面前的酒杯和那張著實不如人意的油光四溢肥頭大耳的臉,酒幺下意識地往後背了手默默往後退去,腳下卻突然被什麼東西一絆。
耳畔是風聲,她似乎已經看見天蓬向她伸出的那隻大手,於是心下一狠乾脆更努力往後倒去。
下一秒卻意外地跌入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里,那人微微將她扶住,聲音讓人如沐春風:
「宮主,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