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這場宴會本來就是為了向汶鼎軍界公布軍情處正式轉為情報處的消息,主角是誰,自不必說。
顧宸北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他靠著桌子,端著杯酒啜飲著,瞧著那個女人在無數人的探究、試探、挑釁又或者口蜜腹劍之中來回周旋。耀眼的燈光也無法遮蓋她的光彩,那身簇新筆挺的軍裝毫無疑問地顯出陸霜年優美而又峻拔的身材來。她就像一把上好上好的利劍,非得這樣完美的劍鞘來盛裝。
何勛站在離顧宸北不遠的地方,他也把自己隱在陰影裡頭,只是與顧宸北相比,他連喝酒的心情都沒有。
——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同阿年對上。
情報處直接負責國內的反間活動,恐怕今後,他們就是真正的對手了。
燈光下的年輕女子看上去那麼愉快並且志得意滿。何勛想,他很少見過阿年這麼高興的樣子呢。她年輕,傑出,像最銳利的刀鋒一樣所向披靡。
不知道什麼時候,何勛已經將這個在汶鼎認識的第一個對自己懷抱善意的女孩當做了如同親人一般的存在,他不希望她失敗。
可陸霜年的勝利,汶鼎的勝利,對於何勛的職責來說,從來都不在允許的範圍內。
陸霜年似乎有某種感應一樣地回過頭來,她遙遙地,從璀璨的燈光下面,朝著何勛的方向看過來。
何勛甚至覺得在對上陸霜年的目光時自己瑟縮了一下。他知道阿年是多麼敏銳而警惕的人,卻盯著她瞧了那麼久,幾乎等於失態。何勛扯動嘴角,向陸霜年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來。
女人遠遠地向他舉杯示意。
何勛只覺得滿嘴苦澀,恐怕連最好的酒也無法沖淡。
顧宸北站在不遠處,慢悠悠地喝盡最後一滴香檳,他轉開停留在何勛身上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晚宴在十點鐘結束。軍官們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
顧宸北回過身去,他目光淡淡地落在何勛身上,停了一會兒,才說道:「你先把車開回去吧,我同阿年待一會兒。」
何勛怔了一下,他很快掩飾了自己臉上的情緒,低頭道:「是。」中校轉身離開。
顧宸北站在長桌旁邊,他看著陸霜年朝自己走過來。
「走?」
陸霜年瞧他一眼,忽地笑了:「特地等我?」
顧宸北一笑:「嗯。」
水晶吊燈的光芒映在女人墨色的瞳孔里,而那其中的一絲笑意,簡直比煙花還要漂亮奪目。
「走吧。」
宋宇鴻已經格外殷勤地備好了車,他是沒有參加這樣的晚宴的資格的,只能等在外頭。卻不想等人都差不多散盡了,才看見陸霜年走出來。
陸霜年的步子很慢,與她平日里那標準的軍人行進風格截然不同,她的臉上帶著細微的笑意,卻格外地真實,彷彿整個人都被那一抹笑容點亮,從而變得柔和得不可思議。
她旁邊有一個男人。
兩個人慢慢地從大樓的台階上走下來,那樣的姿態說不出的閑適,彷彿樣的場合真的可以讓人卸下心防愉快地享受對方的陪伴。
宋宇鴻幾乎看得愣住,——那是他從沒見過的陸霜年。
直到女人走得近了,他才回過神來。
「陸——」宋宇鴻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女人隨意地一抬手止住了他。宋宇鴻下意識地地上手中的大衣,陸霜年也只是接過來拿在手上。
「我自己回去。」陸霜年語氣淡淡,她臉上還帶著剛剛對顧宸北的笑意,看向宋宇鴻的眼神卻如往日一般沉靜而冷淡。
明知道那一抹殘留的笑意並不是因為自己,可到底還是忍不住讓視線多停留了一刻。
而後一秒,陸霜年旁邊的男人目光便如銳利的刀鋒一般直射過來,宋宇鴻只覺得自己的心思在這樣的目光下面無處遁形,整個人都是一凜,隨即便低下了頭,按著陸霜年的意思將車子開走。他本想再對女人說一句「注意安全」,但也清楚這樣的話如果真的在這兩個人面前說出了口,恐怕就不只是「逾越」那樣簡單了。
顧宸北瞧著那輛掛著情報處嶄新牌照的黑色轎車開過路口不見了蹤影,扭頭看了陸霜年一眼,他笑道:「你的新副手?」顧宸北停頓了一下,頗有些意味深長:「他的心思你知道了?」他一邊說,一邊拿過陸霜年手中的煙灰色大衣,為她披在肩上。
陸霜年似笑非笑地看了顧宸北一眼:「你嚇他做什麼。」她又道:「我留著他在身邊兒,那便是有用處的。」她拉了拉大衣領子,覺得暖和了不少。
顧宸北挑了下眉梢,「用完了呢?」
兩個人慢慢的走著,沿著落滿了雪的街道,暖黃色的燈光在兩個人的身後,映出長長的影子。
陸霜年聽著腳下咯咯吱吱的積雪,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用完了的自然有用完了的去處。」
那樣的人,從來都與螻蟻無異,就算你不去將他抹殺,他自己也會墮落成原本的面目。
兩個人肩並肩地走著,像所有軍人習慣的那樣,肩膀之間保持著一拳的距離,擺臂的時候不會碰到彼此,卻又可以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不近也不遠。
「那我呢?」顧宸北忽然開口,他看上去像是在開玩笑,語氣漫不經心:「那陸處長怎麼看我的『去處』?」
陸霜年微微一怔,她看了顧宸北一眼,男人的臉龐在微暗的路燈下依舊線條堅硬,他的語氣那樣放鬆,下巴卻微微繃緊著。她心念一動。
「我不知道。」女人說:「我不知道你的去處,顧宸北,就像我不知道我自己一樣。」
顧宸北神色淡淡地聽著。
「但我想,只要這麼走下去,總會看到盡頭的。」她微微仰起臉來沖顧宸北露出一個微笑:「到底有人陪著,就算這路真的無窮無盡,也沒什麼可怕的。」
你是我的後盾,也是我的利刃。你是我的軟肋,也是我的鎧甲。如果這條路使我們一起往下走,沒有盡頭,又有什麼可怕。
顧宸北沒有說話。他看著路燈暗金色的光線映在陸霜年黑沉沉的瞳孔里,泛出貓一樣琥珀的顏色。那裡面的暖意就好像連亘古的嚴寒和冷酷都可以瞬間消融。
這個十六歲上得戰場,見過血海屍山闖過槍林彈雨的被稱作「戰神」的男人,頭一回覺得,自己竟然可以因為一句話,一個眼神,無所畏懼。
男人忽然伸出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摘掉了那一塵不染的白色指揮手套,他握住陸霜年的手。
陸霜年愣了一下,然後便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往前走。顧宸北手心裡有常年拿槍磨出的繭子,陸霜年也有。他們這樣相似,陸霜年了解顧宸北,就像顧宸北了解陸霜年一樣。
就像他們心裡都清楚,這樣親密而柔軟的舉動從來都不適合他們這樣不能有弱點的人,可還是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期冀著距離能再長一些。
人都是貪圖溫暖的動物。
兩個人一直走到秋山路陸霜年的住所。
顧宸北抬頭望了望那棟看上去黑黢黢的破舊的三層老樓,又瞧了陸霜年一眼,「你還住在這裡?」
陸霜年聳了聳肩膀:「嗯。習慣啦,一個人用不著多大的房子。」她不動聲色地將手從顧宸北那兒抽了出來,在男人轉過臉來看自己的時候露出一個格外虛情假意的笑容:「不上去坐坐么?」
那副樣子分明就是在等著顧宸北「時間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的回應。
顧宸北盯著女人的表情,他忽然覺得陸霜年將她的狡黠擺在臉上的時候有那麼一絲可愛。——也許不止「一絲」。顧宸北真誠而欣喜地道:「好啊。」
陸霜年噎了一下,她面無表情地說:「還是算了時間不早了我不耽誤顧師長的時間了。」女人一邊說著一邊邁步便往老樓走去,她扭回身來對還站在原地有些哭笑不得的顧宸北揮了揮手,然後乾脆地上了樓。
顧宸北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老樓那黑洞洞的樓道口,臉上的笑容才漸漸地淡去。他們幾乎是牽著手沉默地走了一路,此刻那近乎於甜蜜的心思淡去,顧宸北發覺自己又不禁琢磨起陸霜年的表現來。
他們之間就是這麼奇怪。若說這情誼是假的,自然不可能,可若說他們之間早已放下了所有的戒備,卻也是不可能的。
他看得出來陸霜年有心事,很重的心事。那女人向來是個善於掩飾的人,可這一次並不成功。
這足以令顧宸北感到擔憂。
男人隨手從衣兜里掏出煙盒。
陸霜年很快上了樓,屋子裡一片黑暗,她習慣性地在開燈之前走到窗口往下看了一眼。顧宸北還沒走。
陸霜年倚在窗口,外面雪還沒停,她看著那個男人站在路燈的陰影裡面抽煙,暗紅色的紅星一明一滅,彷彿僅僅是注視著,就有了灼人心肺的溫度。
一支煙很快吸到盡頭。顧宸北漫不經心地抬眼,老樓的那個窗口還黑著,就像沒有人回去一樣。
煙蒂燒痛了他的手指。男人隨手一彈,那小小的紅色火星便在雪地里「滋滋」地熄滅了。他看了那黑洞洞的窗口一眼,就好像能透過它看見裡面的人的眼睛。顧宸北轉身離開。
陸霜年瞧著樓下的人走掉,眯了眯眼睛。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推開窗戶出聲叫他上來了。可是然後呢。
女人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然後才發覺,肩上的雪花都已經化了,洇濕在厚厚的呢子大衣里,又沉又冷。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嚶嚶嚶嚶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