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路上的積雪化得差不多了,空氣裡帶著一種濕漉漉的冷意。
下午的小酒館沒幾個客人,發福的老闆娘在櫃檯後面打著瞌睡。陸霜年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摘了手套,靴子上的雪水流下來,變成一道污跡。
她等了大概半個小時左右,趙嘉誠才姍姍來遲。他穿著一身灰撲撲的布袍子,戴一頂半舊的棉帽,走得近了看得出下巴上的胡茬也沒刮乾淨,看上去很有些落魄。
趙嘉誠坐到陸霜年的對面,他臉上帶著一絲笑容,眼睛是和他表現出的落魄邋遢截然相反的有神。
陸霜年抬手叫了小夥計,要了兩個小菜,又對趙嘉誠道:「喝酒么,趙先生?」
趙嘉誠在小夥計走過來的時候就側過臉,將一大半面孔隱藏在了帽子和牆壁製造的陰影里,並沒有回答陸霜年的話。
陸霜年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微笑著讓小夥計離開了。
「怎麼,趙先生也有惶惶如喪家之犬的一天么?」
趙嘉誠也不摘帽子,只是譏諷地朝陸霜年撇了撇嘴,道:「本來就是四海為家,何來的喪家之犬一說?」他慢吞吞地道:「不過,陸小姐是真的給我製造了個□□煩呢。」
——他早該知道那天晚宴上這個女人所謂的「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的話完全是放屁。
以她的陰險,怎麼可能不在這件事上佔盡便宜?!
——於是趙嘉誠幾乎在三天之後被夏澤的秘密警察堵在自己暫住的旅館里,到現在他還是夏澤情報部門的頭號通緝犯。都是拜這個女人所賜。
小夥計端來了陸霜年點的酒菜,陸霜年拿起酒杯啜飲了一口,「趙先生莫不是對我的背信棄義傷了心?」
趙嘉誠看著她臉上那副促狹的笑意,面無表情地道:「陸小姐倒對自己的性格很有自知。」
陸霜年笑了笑,道:「趙先生想必也知道我做的是什麼營生,這樣的自知可是很大的優勢。」她停頓了一下,又道:「趙先生的本事我向來十分欣賞,這次約你前來,也是有筆生意想和趙先生談談。」
趙嘉誠也並不驚訝,他只道:「陸小姐也有不能自己動手殺人的時候么。」
陸霜年淡淡道:「官場雖好,也難免束手束腳,不如趙先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痛快。」她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給自己倒滿。
「只要趙先生不要對你我之前那點齷齪再有介意,這筆生意交給你,我是再放心不過的。」
趙嘉誠瞧著陸霜年說得誠懇,不由得笑了:「眼下我倒確實有了興趣。」他慢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不知陸小姐要殺的,是誰?」
「生意」談妥,趙嘉誠如同來時一樣,迅速地消失在了大街上的車流和人群之中。陸霜年還坐在那個昏暗的角落裡,慢吞吞地喝著酒。
趙嘉誠這邊已經按照她的設想安排好了,汶鼎的使團還有三天到達夏澤。
陸霜年喝乾杯子,又叫了一瓶,懶洋洋地看了眼窗外。
天已經黑了。
宋宇鴻找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一點。他把汽車停在小酒館的外面,威脅地看了一眼有些驚恐的酒館老闆娘,這才朝著角落裡的陸霜年走去。
「……阿年……」
他仔細看了陸霜年,知道她有些醉了,心中竊喜。
女人眼神有些朦朧,看上去遠不似平日里的冷淡威嚴不可親近。宋宇鴻輕輕把手放在陸霜年的肩膀上,摩挲了一下。
「滾。」
陸霜年聲音帶著沙啞的醉意,但吐字清晰,意思也足夠明確。
宋宇鴻停在女人肩膀上的手一僵。他臉上的笑意也減退了許多,只放柔了聲音,道:「阿年,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然後陸霜年直接從腰間槍套里抽出□□開了一槍。子彈正好打在宋宇鴻腳下,在水泥地面上激出一溜刺目的火花。
宋宇鴻嚇得往後一跳,撞翻一張椅子。
他愣了兩秒,這才發現冷汗已經順著鬢角水一樣地流下來。
陸霜年一隻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拿槍斜斜地指著宋宇鴻的方向,她沒說話,只有兩個人都有些粗重的呼吸聲,在一片寂靜里格外明顯。
宋宇鴻又後退了兩步,嘴唇有些哆嗦。他臉上的笑意和心中的竊喜一併消失得乾乾淨淨。
「那我先走了。您自己多加小心。」宋宇鴻恭恭敬敬地低頭說道,他把「阿年」換成了「您」。
小酒館的老闆娘已經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嚇得愣住,目光在女客人和宋宇鴻之間來迴轉動,宋宇鴻一回頭,她又連忙垂下眼睛,不敢抬頭。
宋宇鴻冷冷地看了老闆娘一眼,轉身離開。
槍聲很響,陸霜年漫不經心地嘆了口氣。她心情紛亂,宋宇鴻剛剛正是撞在了槍口上。又過了一會兒,卻不見夏澤的憲兵趕來,想必是宋宇鴻和憲兵隊的人打了招呼,解釋了槍響的原因。
陸霜年苦笑了一下,她今天倒是連自己的脾氣也沒心情去管了。她招了招手,讓戰戰兢兢的老闆娘又上了一瓶酒。
夏澤不像汶鼎,這個國家有平民宵禁的制度,天黑了普通人是不能再出家門的,商店卻還都營業,只有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人能拿到出入許可,像小酒館這類的服務場所也只不過是為了他們這類人開著。外頭的人流漸漸少了,只有路上高檔汽車不時駛過。
汶鼎的街上,現在大概正是熱鬧的時候吧。
陸霜年自認不算是什麼愛國者。她這一生,不,也許應該算是兩世,無不是汲汲營營,為了權力一路往上,踩著不知多少人的鮮血白骨,早就知道什麼是高處不勝寒的滋味。卻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會有這麼一刻,思念起所謂的故土。
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軟弱到這種地步。
她最近也算是心力交瘁,酒氣衝上頭,喝下去的酒卻在胃裡翻騰起來,昏昏沉沉,腦子裡卻還保持著一點毫無意義的清明,也就是這一點清醒,叫人難受得厲害。
都是因為你。顧宸北。
我變得軟弱,變得在乎,變得天真愚蠢理想主義甚至敢於為了某種對自己毫無利益的信念犧牲。
都是因為你。
她心裡咬牙切齒,臉上的表情幾乎也要扭曲起來。這樣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陸霜年想,她有點恨顧宸北讓她變成這樣,然後這一點恨「轟」地一下在胸膛裡頭燒起來,只剩下想念兩個字。
這恨燒的太烈,眼睛里也滴出淚水來。
這恨裡頭,無非就是一個愛字。
第二天早上。
何勛在會議室等了一個鐘頭,陸霜年這才姍姍來遲。
「你怎麼了?」
何勛自從回到夏澤之後,還沒和陸霜年私下兩個人見過面,這算是頭一回,雖然明知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和立場都複雜得不似從前,到底還是沒忍住關心了一句。
陸霜年給自己倒了杯水,道:「喝多了。」她語氣隨意,倒是實話實說。
何勛皺起眉頭,到底沒再說話。
他自問沒理由去問陸霜年為什麼喝酒,又為了誰喝醉。干他們這一行,誰心中沒有足夠想讓自己醉死的鬱結,更何況他多半猜的出陸霜年心裡的難處。
陸霜年放下水杯,對何勛道:「刺殺顧宸北的人手我已經安排好了。汶鼎的人後天就到,接待事宜還請你同外交處的人交流一下。」女人轉過身來,臉上神色淡淡,「畢竟我不方便出面。」
何勛乾巴巴地應了聲「好」。
他明面上的身份還是汶鼎派來夏澤的聯絡官,自然行事方便。
陸霜年說完便離開了。何勛瞧著她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當初他自願成為夏澤在汶鼎的間諜,滿心都是為國家效力的熱血和赤誠,自以為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去面在黑暗中行走的危險和痛苦,取捨和犧牲。現在看來,卻是他從未想過,會面臨這樣的身不由己。
所有的事情,都狂奔向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就彷彿冥冥中有早已註定的命運,不由分說地裹挾著他,奔向終點。
兩天後,汶鼎使團到達夏澤。
顧宸北走下轎車,後面的隨從遞上白色手套,男人隨意地擺了擺手,並沒去戴,只是面無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走進夏澤安排的下榻酒店。
酒店在離夏澤陸軍總部很近的繁華地帶,看得出平日里的車水馬龍,只是現在整條街道已經戒嚴,顯得頗為冷清。
酒店整層樓被包下,樓道口有穿著黑色西服的特工看守。何勛從裡面迎了出來。
「長官。」
顧宸北沖他點點頭,然後向身後的隨行人員道:「大家都休息吧。」
一行人都是風塵僕僕,與夏澤的會晤自然要等到第二天養足了精神再進行。
顧宸北開口叫住了何勛,他看上去依舊神色平淡,「見到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