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常亦楠來的這一天,太陽很大,風也很大。
子衿殿和景嵐殿里的佛影樹都被大風刮落了滿地的樹葉,厚厚的金黃的一層,鬆鬆軟軟堆在地上。自她能下床以來,每每走動都有人跟著,今日她摒退了所有的人,夙笑也只是看著她出門,並未跟上。
紫燁神宮外的柳葉也開始枯黃。彷彿一夕之間,一切都朝著一個莫名的方向發展,愈發蕭瑟,愈發凄涼,深秋的氣息席捲著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而她就處在這深秋中,眼見著夏日遠去,冬日迎面而來。
常亦楠一襲黑袍,就站在一株柳樹下。細長的柳葉邊緣捲起來,僵硬地刺在他頭頂。
多日不見,他瘦了。
夙顏也瘦了。
夙顏腳步倏地頓住,愣了愣,深吸一口氣,才敢繼續走過去。而常亦楠早已聽到了動靜,緩緩轉過身。
這樣的相見,就像當初他不辭辛苦大老遠從魔界跑到紫燁神宮來看她一樣。只那時天很藍,柳葉很綠,春風送暖。
夙顏走到他旁邊,與他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就地坐下,常亦楠也跟著坐下。一時寂靜,兩人竟都不知如何開口。
沉默良久,夙顏掏出一塊黑玉佩,遞給他,正是當初他給她用作定情信物的那一塊。常亦楠來紫燁神宮下聘后,這玉佩便一直放在夙顏這裡。
常亦楠身子一瞬僵住,半晌后,伸手接過去,聲音發澀:「我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
「不然呢?」夙顏反問。
常亦楠只搖了搖頭。
終究是他負了她,說再多都是惘然。
夙顏伸手理了理玉佩下方的深色流蘇,忽然就笑了,眼露光芒:「我一直在想,我在這世上,約莫是最幸運的一個了。有親人,有朋友,有愛人,最關鍵的是,每個人都很愛我。」
那聲音是帶著憧憬的,只憧憬之餘,不免又有些凄涼,夙顏又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也很愛我。」她看著他,聲音極淡,卻很堅定,「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很愛你。可你看,事實就是這樣,你更愛你的野心,而我更愛我自己。」
風很大,夙顏身子發涼。常亦楠壓抑著,突然將她緊緊摟在懷裡。他滾燙的體溫透過衣服傳到她身上,很快她整個人便暖和了起來。她想起滄闌宮裡他一次又一次為自己披上披風,一次又一次將她擁在懷裡。
懷中嬌軀柔軟馨香,他一下一下地摸著她的頭髮,卻說不出來一個字。
他能說什麼?說他對她一見鍾情,恨不能將她捧在手心裡,可最後卻讓她當著所有人的面被傷得鮮血淋漓,而他懷裡護著另一個女人不是他的本意?還是說這一切,其實都是有人謀划好的,而他只是別無選擇走了那條唯一的路?他知道,於她而言,哪怕粉身碎骨,不相干的人也傷不了她心裡半分。
可他能!
並且,他還那樣做了!
可他並不知道紫曄神女冊立大典的流程有改動,他以為,夙顏渡過雷劫再參加冊立大典,又歡歡喜喜地來找他,總歸是健健康康的。伸手環過姣池的那一剎那,他還在想,以她的修為,十有**是能躲過去的。
可現實偏偏是這樣,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他混蛋,他愚昧,他世俗,魔後去世后的這幾萬年,他可能早就瘋了。所以才能眼睜睜看著她受苦,親手將她推入苦海。
她說得對,他根本就是一個視野心權勢大過一切的男人。
可誰來告訴他,他後悔了,怎麼辦?
他眼眶發酸,卻偏偏哭不出來,只心像被人揪住,拿刀一下一下地割,疼得厲害。
夙顏又說:「當初我在人間歷劫,姣池跑去在我面前殺了好多人,說了好多話。我又氣又怕,瘋了一般跑去滄闌宮找你,可你不在,我險些殺了人。後來冷靜下來了,我就在心裡對你說,我信了你,你可千萬不要叫我失望。你的丫頭,其實是最傷不得的。你若真對不起我,我是斷然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的。」她看著他,眼眶發紅,「你看,這個機會,真的沒有了。」
她又說:「當初我第一眼見到你之後,我哥哥便與我說,你這人野心大,手段狠,不可深交。我不信,可是……」
驕陽狂風下,她終究沒將這個可是說出來。
可誰都懂。
他下巴抵在她頭頂,說:「我知道你要走了,可丫頭,你別怪我,你若怪我,便不能安安心心地離開。」怪他這種事,他自己做便好。
夙顏說好。
他說:「丫頭,好丫頭,你以後都要好好的,至少要比與我在一起時要好,行嗎?」
夙顏說行,你以後也要好好的。
他說:「我也要走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在我做完這些事之前,我們就不要見面了好不好?」
她渾身發抖,臉埋在他懷裡,顫著聲音說好。
他拍拍她的頭,說:「乖女孩。」
他鬆開她,扶著她站起來,與她一同轉身,往前走。恍然間,他就覺得,與他背道而馳的,是他的一生,他的全世界。
清風撲面而來,吹得他淚流滿面的臉冰冰涼。他從未想過,一生驕傲如他,竟也會為了一個女子,哭成這副模樣。可他也知道,此時此刻,一定有個他心尖上的人,在他背後的某個地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哪怕她在他面前裝得再淡然,再鎮定,他也知道,她一定會哭。
他曾說過的,要讓她一世笑靨如花的女子,他終究還是讓她難過了。
他多想一句一句地告訴她,太陽大時不要出去亂跑,出汗了不能馬上脫衣服,貪吃零食不能太多,吃魚時一定要將刺挑乾淨,丹藥不能再當糖豆吃,晚上睡覺一定要蓋被子,天涼出門要帶手爐……他多想親口告訴她。可這一切,以後,都有另一個人來告訴她了。
可他卻不能告訴她,正是那個人,從頭到尾,親手策劃了一切,叫她受傷,叫他們分離。
他已經毀了她半邊天,不能再將另外半邊一起毀掉。
他渾渾噩噩地往前走,出了南天門,隨意拽了片雲,踩上去,餘光處一截紅色裙角一閃而過。
女子跑得匆忙,好幾次險些撞在柱子上。而常亦楠的臉,隨著女子遠去的步伐越來越沉。
司嘉……
――
回來的路上,夙顏遇到了一個小神仙。小神仙激動得無法自抑,幾乎哭出來,說小的在外等了多日,終於見到了神女。小神仙又自報了家門,夙顏才想起他是六十年前元宵晚宴集市上幫她下注的小販。
小販說:「縱觀神界歷史,從未有哪個賭局開了六七十年之久。就算神女您胸中有溝壑,看得盡天下百川,納得出遠觀高見,可小仙們總是等不及的。神女您看這賭局誰勝誰負,是否能給個準話,小的也好將您的本金與利錢一同給您送來不是。」
看,她什麼都沒說,他就認為她一定會贏。
夙顏背對著小販,說:「這一局,我輸了,你且告訴下去吧。」
小販目瞪口呆。
夙顏回到紫燁神宮時,已是心如止水。
她在路上狠狠哭過一次,現在連做個表情的力氣都沒了。她溜進景嵐殿,一股腦兒鑽進被窩裡,睡覺。
迷迷糊糊間,她還在想,她怎麼會這樣。受傷那日沒哭,看著常亦楠救走姣池沒哭,醒來后一個人也沒哭,可卻在這遲來的分別後哭得那樣透徹。莫非是她太愛常亦楠,即便他這樣傷了她,她也還是捨不得與他分開?
可夙顏立刻將這個想法打了個叉。
於她而言,天真有之,深沉有之,狂熱有之,冷淡有之,可她從未顯山露水卻能讓身邊人都感受到的骨子裡的尊嚴,卻是早早便決定了這個結局。即便再愛,她也不可能在被放棄以後,若無其事地繼續留在他身邊。
那日在滄闌宮外,她心中所想,應該是「在她與他的野心之間,他該如何抉擇」。
她不知是她做得不夠好,還是現實本就是如此。生存是本能,過後才是奢侈。
你看,她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愛他。
她若愛一個人愛得死心塌地,想必是願意為他做任何事的,包括放棄尊嚴。
可這樣一個能讓她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的人,也不知這一生還能不能遇到。
她腦中一片混亂,徹底睡過去。再醒來,已是第二日中午。
屋子裡很安靜,只一個夙笑坐在床邊。
夙笑扶著夙顏坐起來,夙顏問:「我哥哥呢?」
「神君在藏書閣。」
夙顏看一眼窗外的太陽:「都中午了怎麼還在那兒?」
夙笑笑了:「你若急著見神君,我讓人去叫他回來。」
夙顏表示其實她沒那麼急,只是感覺很久沒見過他了。
短短時日,她所有精力都耗在常亦楠身上了。
夙顏沒胃口,在夙笑的威逼利誘下服過葯后,只吃了兩個度白果。
夙顏還想睡一覺,可殿外鬧哄哄的,一片鎧甲兵器碰撞之聲。夙笑說:「神君今日一早讓人將上次他送來的聘禮送了回去。現在,該是還禮的人回來了。」
夙顏抽了抽嘴角,還個禮而已,需要穿盔甲,帶兵器?她與常亦楠之間,有那麼水火不容嗎?
午後,夙顏叫來香蜜,讓她去將華源叫來。
香蜜又驚又嚇,說神女您想做什麼?
夙顏喝了口蜂蜜水,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且告訴華源那小子,為師現在樂不可支,要叫上他一起樂上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