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念成灰 悅意開盡空餘淚 誰言不可歸(21)
絲竹歌舞中,晚宴上的膳食一道道呈了上來,她端坐,看著那一個個精美的碟子里精緻的菜肴,沒有太多胃口。
第一次去欣賞御廚做出來的菜,發現竟然色澤搭配得極是悅目,擺盤雕花也十分優美,原來這廚藝也是一門藝術啊…闕…
她面前的小几慢慢擺滿,再後來,上來糕點,卻是做成了一匹馬的形狀,心中某個地方一動。
她還沒想明白,就聽永嘉帝大笑,「這糕點做得有意思,明日可不是靖安王/策馬出征的日子嗎?當真是應了景了,來人,賞御膳房!十九弟,朕預祝你馬到成功!這糕,就叫馬到成功了!」
靖安王起身謝恩,她今晚第一次放眼看向別處,看見的,便是一身青衫的他,側影翩長,他的身側,自然是靖安王妃,端莊雍容孤。
她微微一笑,永不進京,甚好,如今算是真的彼此放過,見面的機會也無了……
收回目光,不經意間卻猛然發現自己身旁的妃子几上那「馬到成功」的糕點與自己的有些不一樣,再看看右側之人,果然是有些異常的!
別人的馬到成功整匹馬都是白色,除眼睛外無一絲雜色,唯有她的,兩道眉毛卻是黑色的……
她心中某個地方隱隱一痛……
蔻兒!
眼前浮動著蔻兒臨死前那雙含淚的眼睛,一時,雙手竟微微發抖。
同時,一顆心也狂跳起來。
不敢在此刻去看某個人,可是,她自以為是的,平靜的心,卻在這一刻凌亂如麻。
好容易,才想起該怎麼做,拾起筷子,左顧右盼,確認沒有人注意自己,她輕輕在糕點上戳了一下。
剛戳下去,便覺得不對,表面鬆軟,裡面似有什麼東西?
穩住心神,將糕點扒開,果然,裡面是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她不動聲色,用筷子細細探了探這紙包的大小,而後,將糕點移至自己面前,一點一點地,假意品嘗,終尋到一個最合適的機會,把油紙包扒了出來,伸手取酒,闊大的衣袖一掩,小小油紙包落入手中……
緩緩呼出一口氣,暗暗慶幸,今晚跟著她前來的是長安,不是青兒……
長安一定是看見了的,她仰起頭,卻見身後的長安畢恭畢敬站著,看著別處。
裝得挺像……
袖中的油紙包似乎有千斤重,雖竭力保持著悠然平靜,可如何還能平靜下來?宴會上發生了什麼,眾人說了些什麼,她一點兒也沒能留意,盯著那堆被她戳散的糕點,眼前一會兒是蔻兒含淚的模樣,一會兒是某個人白玉一般如雕如琢的容顏……
她不是已經忘卻一切了嗎?不是嗎?
渾渾噩噩,不知自己是如何熬過這個夜晚的,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堅守著,不曾再往某人所在之處望過一眼……
待到曲終人散,唯一聽清了一句,卻是永嘉帝在說:明日一早,朕送你離京!
所以,結束了嗎?她恍然若夢中,唯獨袖中的紙包,仿似在燃燒……
回到未央宮,祖天承早已睡著,黎芙也已安睡,青兒等人服侍她卸完妝,她便睡了,可是,卻怎麼也睡不著。輾轉良久,永嘉帝今夜並沒有來,她終於按捺不住,輕喚,「長安,茶。」
她一直都有這個習慣,晚上若醒來口渴,叫的人一定是長安。
在外值夜的長安只需她呼喚一聲,必定會立即進來,並且夏日涼茶冬日溫茶,隨時都有,她從來沒有想過,長安是怎麼做到的,似乎,這已是理所當然之事。
長安捧著茶進來,燭光下,她飲了一口,朝長安伸出手去。
他會意,她要的是今晚的那個油紙包。
很多東西,她自己反而不便攜帶或隱藏,都是交給了他。
將油紙包拿出來給她,原封不動。
她輕輕拆開來,裡面包著的是一個小香包……
她曾在宴會上做過許多的猜測,卻沒有一個猜測是這個……
當香包顯山露水的瞬間,她手臂一僵,香包差點掉落……
捏緊了,察覺裡面有東西,可是,卻不是香。
紫檀的香味已經很淡很淡了,她要靠近了吸氣才能聞到,難怪她猜不出來油紙里是什麼……
燭光搖曳里,香包上繡的芙蓉花依舊,依稀還能辨清拙劣的針腳,幼稚的配線。
這,是她學女紅的第一件成品,原本是綉給哥哥的,後來,哥哥說,他喜歡,被他拿了去。
她曾一度認為,他當真是喜歡這個香包的,慢慢懂事兒以後,才想明白,她繡的拙劣不堪的玩意兒哪裡能拿得出手?而他王府里哪裡又缺了綉香包之人?
猶自拿著香包發獃,長安低聲輕喚,「小姐。」
她恍然,心中無端涼涼的,仿似剛才那一口涼茶,涼透了心。
眼眶有些澀痛,卻沒有淚,香包上的芙蓉花有些模糊了,這種感覺,不好受。
再度輕輕吸氣,手指剝開香包,裡面不過一張摺疊的紙條而已,透紙背的墨跡,那會是什麼字?
他曾寫給她一個等字,她撕碎在風裡,如今,斷然不會再是這個等字了吧?
索性迅速展開,白紙黑字,映入眼帘,仍然只有一個字,卻是忘……
若此刻不是在宮裡,她當真想大笑,仰天大笑。
這個人,實在太好笑不是嗎?
難道他仍然還認為,他們之間種種,她尚未忘記?他哪裡來的自負與自信?再者,他即將離京,且永不得再進京,再寫個忘字給她,不也是多此一舉嗎?還巴巴地還一隻香包給她,可謂幼稚至極!
可惜,她不能笑,甚至,不能發出一點動靜,讓胸中這憤懣爆發出來,而這憤懣憋得她如此難受,胸口似乎也熬爆裂開來一般,握著紙條的手也劇烈地抖動著。
「小姐?」長安溫潤的一聲呼喚。
很多時候,在她不能自已的時候,都是長安這般的呼喚把她喚回。
她始終對長安為她進宮而凈身一事感到內疚,可是,卻又慶幸長安在她身邊,總是能讓她從激動回到平靜,總是能給她心安。
漸漸的,她平息下來,將紙條扔給長安,極低的聲音,「燒了。」
長安接過,也見到了紙條上的字,輕輕走至燭邊,將紙條靠近燭焰,點燃。
「小姐,可還要喝水?」他返回來輕問。
上官花逐搖搖頭,手中仍然捏著那隻香包。
「那,小姐睡了吧?」
「嗯。」她躺下來,手臂放在被子外。
長安給她掖被子,提醒她,「小姐,夜裡涼。」
她目光盯著帳頂,忽然用力一扔,把香包扔在了他身上,而後翻身,背對著他,手臂也放進了被子里。
香包打在他身上,再掉落在地,他怔了怔,拾起,輕手輕腳退出。
第二日,下雨。一大早,天未亮,雨滴的滴答聲便將她吵醒,仍有些睏倦,腦門子一陣陣發疼。
「長安。」她喚道。
「在。」長安應聲,進來的人,卻是青兒。
這也是漸漸養成的習慣,早上睜眼的第一瞬間,她喚的是長安,可長安知道,她要起床,所以進來侍候她梳洗的人必定是青兒。
她也明白,雖然長安已經凈身,可在他自己心裡,仍然是有著男女之別的……
「主子,時辰尚早,還可再睡會兒。」青兒發現今日主子比平日起得早,只道她不知道時辰。
她起身,黑髮散開,「不睡了,起吧。」
青兒便不再多說什麼,給她梳洗換裝。
窗外的雨聲滴答不絕,而且有越下越大的勢頭,一直至請安的時間了,還不停歇,可是,這給太后請安是風雨無阻的,她看了看窗外,準備外出。
然而,恰在此時,御書房的小太監卻來了,傳永嘉帝口諭,今日延遲給太后請安,先和他一起去送靖安王。
她望著斷線珠子般往下墜的雨簾,暗暗皺眉,這樣的天氣,送什麼人啊……
聖命難違,她只能隨小太監而去,永嘉帝在步輦上等她,華蓋遮蔽,他倒是一身乾爽。
「上來。」永嘉帝對她
和顏而笑。
在長安的攙扶下,她上了御輦,與永嘉帝並肩而坐,在侍衛和御林軍的簇擁下,浩浩蕩蕩朝著城門出發。
不知道永嘉帝的旨意是幾時來送,祖雲卿又是幾時出發,她和永嘉帝乘著御輦抵達城門外時,她覺著是已經晚了,城外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候著的士兵們不知已經淋了多久的雨,還有領頭的祖雲卿,也是一臉的雨水。
聖駕駕臨,以祖雲卿為首,率領眾千士兵,齊齊跪倒,高呼「萬歲」。
「平身。」永嘉帝並沒有下輦,笑容可掬,卻高高在上。
訓練有素的士兵整齊劃一地起來,在雨中依然站得筆挺,紋絲不動,任大雨傾盆,澆在臉上、身上。
這是上官花逐第一次見祖雲卿穿盔甲的樣子,記憶里的他,曾冠服莊嚴,曾輕袍緩帶,卻不曾有過此刻這般英武銳利。
是,他早已不是她心中的祖雲卿,可是,卻不能否認眼前的事實,哪怕他全身被大雨澆濕,也不見絲毫狼狽,依然是從容不迫,英氣逼人的……
她遍尋,不見楊文淑在何處,按理,他此去北地,再也不會回來,家眷該同行才是,又或者,永嘉帝恐祖雲卿有變,留楊文淑在京有個牽制也未可知。
「十九弟,北地動、亂,為時已久,異族野心,始終難平,此次由你前去平亂,並鎮守邊境,朕心中頗安,朕相信,以你之力,定能為國為黎民百姓守得一方平安!」永嘉帝的語氣十分慷慨激昂,說到後來,相當激動。
祖雲卿再次跪行君臣之禮,「臣定不負皇上厚望,與邊關共存亡。」
「唉……」永嘉帝嘆了口氣,「說內心話,此番將你派往北地,朕心中諸多不舍,你雖為朕臣弟,但從小跟在朕身邊,朕實視你若子,然,雛鷹總有展翅高飛之時,朕不能一輩子將你縛在身側。朕知你研習兵書兵法多年,如今,正是你大展宏圖之時,且大膽地去吧,讓列祖列宗看一看,小十九已然成國之疆壁,能護我江山固若金湯!也讓皇考在天之靈看見,朕……不曾負所託,小十九……長大了……」
說到此處,永嘉帝似已動了真情,聲也哽咽。
祖雲卿跪在雨地里,俯首,「臣……永遠銘記皇兄教導之恩,定當竭盡所能保衛江山,皇兄放心。」
永嘉帝點頭稱讚,大喝一聲,「拿酒來!」
卓僥將酒呈上,一壺酒,三個酒杯。
酒杯盛滿,永嘉帝親手將其中一杯遞給跪著的祖雲卿,「十九弟,平身吧,接酒。」
「謝皇上。」祖雲卿躬身接酒。
永嘉帝自己取了一杯,將另一杯給了上官花逐,「逐兒,你也敬靖安王一杯,你在京城的日子過得太不太平,百姓的日子過得安不安寧,這以後,可就看靖安王的了。」
她端著杯,莫名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她在京城的日子太不太平?百姓的日子安不安寧?怎麼就覺得這兩句話的重點在前一句上呢?
所以,永嘉帝還是懷疑她和祖雲卿的嗎?
不過,她以為,永嘉帝這步棋倒是走得不對,她,的確是棋盤上小卒一枚,可是,卻撼不動那員大帥……
心中念頭萬千,唇邊卻漫開端莊的微笑,手臂略往前伸,雨水滴進她的酒杯里,「祝靖安王旗開得勝,早日平北。」
說完,一口,將杯中酒飲盡。
不,應該說,是酒和雨水的相混之物,可這倒算不上什麼,祖雲卿手裡那杯酒,只怕已經被沖淡得只剩雨水了。
永嘉帝大笑,「好!好!逐兒不愧出身侯門將府,好爽乾脆!十九,朕也敬你一杯,這詞兒,就借用剛才逐兒說的,旗開得勝,早日平北!另外,你也成親一年多了,是不是該有點喜訊了?這事兒太后可跟我朕念叨好幾回了!」
上官花逐握著酒杯的手一緊,所謂的喜訊,指的應是他靖安王該有后了吧?眼前閃過他和楊文淑在一起時和睦溫情的畫面,握緊的手指漸漸放鬆,唇角扯了扯,那,又與她何干?
忘呵……
她早已忘了……
「是。臣弟……尚待努力。」他倒是不知恥地應承了。
她這腹內無端絞痛起來,大約是因為今早原不曾用早膳,空腹飲這杯酒,在腹內火/辣辣地開始起作用了……
「好!朕便等你的喜訊!等你的雙喜臨門!卓僥,給靖安王換一杯酒!」永嘉帝笑道,看著卓僥把祖雲卿的酒換了一杯,繼續道,「你那酒杯里一大半兒全是雨水了,朕這杯是全心全意地敬你,你可不能半心半意啊!」
呵,這句句都是一語雙關啊……
上官花逐假裝不懂,把酒杯交給卓僥,聽得祖雲卿道,「臣不敢當!自當是臣滿心滿意地敬皇上,謝皇上恩典。」
先干為敬,祖雲卿一口便將酒喝乾了,接著又再敬兩杯,三杯下肚,重跪於地,領所有士兵一起,高呼誓死保衛邊疆,保家衛國,一時,士氣大振。
永嘉帝從從容容喝了杯中之酒,而後長笑,於上官花逐聽來,笑聲甚至蓋過了雨聲,久久回蕩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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