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118章 人之舊心,心之新念
夏至,天上掛著的那一輪艷陽已然不再是暖意照人,而是多了許多烈日的灼人味道,晉南道比起江南道來說,樹木的數量要少了不少,也沒有那樣小橋流水的天然環境,夏天的太陽落在臉上顯得更加熱意襲人,所以一向在江南道里呆得習慣了的余錦就有點兒不適應了,開始還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水,路途行程走得久了,就直接開始一壺一壺往肚子裡面灌,否則還真感覺有點兒受不了,這與武道境界無關,只是和水土適應程度有關。
而四個從涼州道過來的商客就顯得輕鬆多了,他們在涼州道那邊的時候,什麼樣的氣候沒見過,什麼大漠上平地起沙暴,什麼邊關龍捲的奇象都是見怪不怪,在那樣的氣候里生活得久了,這晉南道的烈日對於他們而言還真算不得什麼事情,甚至羅騰連那頭頂上看著都熱的氈帽都懶得摘下來。
在一行人走過了將近一日路程后,在一處山川間歇腳,晉南道的官道中途偶爾會碰到這一類山川環境,畢竟在晉南一道,連綿起伏的山脈隨處可見,許多城鎮甚至都是依山而立,而晉南道的百姓在很久以前開始也就都有了靠山吃山的習慣,儘管是在大楚的京都裡頭,隨處可見的食物也都是些山上草類或走獸,很少能有江南道那邊那般多的魚,而同樣的,在大楚京都中,木材也是幾乎不怎麼值錢的東西。
本來商客行商,最忌諱的一點便是停留在山川邊緣或是大樹林里休息,因為這些地方,出現危險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可是此時天色已晚,若是不在這個還算是適合紮腳休息的地方停下,可能前面就要面臨根本找不到客棧要宿於道旁的風險。
山川旁,山腳下有客棧,一旗一馬廄在外,木頭搭起來的小客棧里,只有如豆般微火。
一行人走進客棧,羅騰跟著那店小二一起去把馬匹和貨物放置妥當,然後隨意點了點兒吃食,就坐在那隻點了兩三盞燈的陰暗桌子上,等待著用飯。
羅騰去找那邊的店老闆問了幾句話,然後走回來坐下,對幾人面色沉重道:「我問了這裡的店主,店家說這山上有個山寨,他不知道詳情,但是我估計這些自立山寨的江湖人估計不會是什麼好茬子,咱們這批貨必須是要經過那邊到京都的,所以可能會與那山寨的人有接觸,我先過來說一聲提個醒,你們有什麼想法就自己說。」
張胖子倒是一點兒也不在乎這點兒事情,只是把頭靠在背後的木椅上,笑道:「羅騰老大,你這也太謹慎了吧,不過是個小山寨,就算是在他們的地盤,但無論如何,這個晉南道,終歸是朝廷的地盤,在這官道邊上,我就不信他們有膽子敢來堵我們的貨。」
羅騰搖頭道:「若是如同你說的那樣,那就真算是沒什麼事情了,可是,這官道在山川邊上,一直要到七拐八彎轉進了坦然大道,才能夠見到地方的官府,所以,這一帶是沒有官府管轄的,就算是管轄到了,我們被劫了貨,他們一時半會肯定也沒辦法趕過來。」
蘇妙曼眼波微微流轉,笑道:「那夜沒什麼可以怕的,不就是一群山寨上土裡土氣的江湖人們,能有多大本事,咱們這邊又不是沒有武人,不說我和司馬大哥,還有餘錦公子在旁邊,他們只要敢來,那我們就敢讓他們回不去,就這麼簡單。」
余錦此時聽到幾人說話,卻是有些疑惑,問道:「既然是在京都的周圍,晉南道中,怎麼會有這種自立山寨的江湖人存在?」
羅騰解釋道:「對於中原江湖,我們雖然不是很懂,但畢竟走商前我們都會做準備,所以也算有點兒了解,晉南道雖然的確是有個京都,但是也正是如此,所以這晉南道中的江湖高手,武道境界上登堂入室的人物,基本都被朝廷收入囊中了,那些不願意的也沒辦法在晉南道里呆著,都跑到其它地方去了,因此,你們江南道有那麼多大宗門,而在晉南道,卻沒有幾個,剩下的大多都只是些零零散散的普通江湖人,做不了什麼大事情,所以這些壞茬子和做點兒偷雞摸狗事情的人就多了起來,自立山寨,等於就是綠林匪盜,沒什麼區別。」
「那麼,這些在晉南道自立山寨的江湖人,勢力如何?」
聽到余錦的問題,羅騰想了想,然後說道:「余錦兄弟,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問,但是這一點恰恰我也算知道,這些零散的江湖人因為沒有那些宗師人物和各大派系的拘束,勢力都算是很大,比如這片山脈中的幾座山寨,聽說那山寨上的主人叫抬頭鷹李榮,雖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卻掌管著不下三百號人,這種情況估計在你們江南道肯定是永遠別想瞧著的。」
「三百號人啊。」
余錦隨意回答了一句,然後託了托下巴,好像在想著什麼。
一行人吃完了晚飯後,店家安排了房間給他們住下,羅騰和張胖子一間,蘇妙曼一間,而余錦則是與那個沉默的漢子司馬業一間。
旁邊的蘇妙曼突然抬肘輕輕碰了碰余錦,然後痴痴笑道:「余錦公子,余錦公子,等會晚上我會休息得很晚的,我向來都沒有早睡的習慣,要是你有什麼事情的話,可以隨時過來敲我的門,只要你敲門,那晚上我肯定就會好好服侍你的噢。」
余錦莫名被嗆了一下。
張胖子聽到這話,馬上就管不住剛剛才塞完了菜的嘴巴,張嘴就是喊道:「蘇妙曼,你少去勾引人家,人家跟著我們一趟不容易,你要是想做啥壞事,自己做夢去想想,別說出來,也不嫌丟人!」
蘇妙曼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馬上迴轉笑意,繼續看著余錦,也不知道是和余錦說還是和張胖子說:「那倒是不一定噢,在江南道瞧著最俊的年輕人也就是余錦公子了,要是這一趟走商能夠吃到余錦公子的話,那讓我少賺些銀子,我都會滿意得不得了。」
余錦有點兒無奈,攤了攤手道:「我不像你們常年走商,這一路上沒把我給顛簸死,還是算了吧,我應該要早點兒休息,蘇姑娘,你也早點休息吧。」
蘇妙曼面上顯得有點兒不開心,但還是朝著余錦揮了揮手,依依不捨關上房門。
正當余錦轉過身的時候,卻看到一直沒有說話的司馬業對他說道:「余錦兄弟,蘇妙曼這人就是這樣,挺鬧騰的,不用去管她,你既然要早點休息,就趕緊準備準備睡覺吧。」
余錦點了點頭,然後隨著司馬業走進屋子裡。
司馬業進屋后,直接把身上的外衣脫去,橫手一甩,甩到了自己的鋪上,然後看著有點兒尷尬的余錦,擺了擺手道:「習慣一個人了,忘記余錦兄弟也在,真是冒犯了,我習慣睡覺前洗個澡。」
余錦恍然,要不是司馬業這麼解釋了,他差點還以為這個看起來內斂的大漢有什麼斷袖之癖。
不過,像他們涼州道上的男子,這樣絲毫不顧及同伴直接做私人的事情,其實在他們那邊也應該算不上什麼大事情,畢竟風氣人文都是不一樣了,這樣的事情若是擱在江南道肯定是會被認為有傷風化。
余錦看到司馬業脫去了裡面的內衫,本來想要刻意迴避一下,但眼睛盯在司馬業的身上,卻一下子被吸引住,有點兒移不開了。
他看到這個漢子,那有些黝黑的肌肉上頭,竟然全是傷疤,有大有小,但密密麻麻,如同一條條盤根交錯的蟒蛇一樣附於肉中,那些傷疤看來就是這個漢子這些年來的故事,有人把故事放在嘴裡,當然也有人把故事藏在身上,像這個內斂的漢子,就是屬於後者。
司馬業轉過頭,注意到了余錦的面色,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輕輕搖了搖頭,並不在意:「余錦兄弟,這沒什麼,不過是以前在涼州道江湖裡闖蕩的時候留下來的東西。」
余錦問道:「司馬兄弟,你以前也是混過江湖的么?」
「是啊。」
司馬業點頭道,「我開始並不是個走商的人,是過去在涼州道上江湖一個普普通通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卒子,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手指在哪裡,我們就提著刀提著劍殺到哪裡,到處廝殺,就留了這些傷疤,只是我這人沒什麼上進心,只是別人說什麼我就做什麼的,所以那些資歷和我差不多的,現在都已經成了那邊江湖裡的大人物了,而我因為後來傷了左手的筋骨,沒辦法再混江湖,所以才跟著羅騰走商。」
余錦嘆了口氣,問道:「那麼,司馬兄弟,你現在還有在江湖裡頭去闖蕩的念頭么?」
司馬業搖了搖頭:「算了,就算這條胳膊沒有傷,我現在估計也沒有那念頭了,以前是太年輕,家裡窮讀不起書,只能憑著一腔熱血提刀子打架,現在想起來,當時真的是太蠢了,江湖從來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只要好好做事,和別的大幫派廝殺的時候,沖在前頭就能夠受到人家尊敬就能夠混出名堂的,根本不是那樣,但是儘管我那時候知道,可就是沒有去想著如何鑽空了心思混出名頭。」
「為什麼呢?」
一直沉默寡言的司馬業這時候面對這樣一個江南道上的年輕人,不知怎麼的話突然變得多了起來,他看著余錦,只是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這麼個沒用的性格吧,還是走商好,至少羅騰張胖子這些人都把我真正當成了自己人,雖然漂泊天涯,但卻像個家。」
余錦微微笑了笑:「是啊,這樣挺好的,有個家的感覺,那是什麼都比不了的好事。」
司馬業突然有點兒疑惑地看著余錦:「余錦兄弟,你也這麼覺得?」
余錦笑問:「否則呢?」
司馬業搖了搖頭:「不是,我不怎麼會說話,余錦兄弟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像你這樣年輕有為又混出了名堂的人物,是不需要家的,只需要瀟洒地在江湖上踏歌,在天下闖蕩。」
余錦擺了擺手:「不不不,可不是那樣的,其實我在江湖中,闖出的那些所謂名堂,最開始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那些名堂,而是為了我最親近的人,或者是我內心中想要守護的事情,只是慢慢出現了一些偏差而已,說起來你可能都不信,我以前從來沒有在江湖裡混跡的興趣,只是一直被推動到了這一步罷了。」
在司馬業去洗澡的時候,余錦站在窗邊,看著那輪新月。
他在揚州城裡,見過了蕭有墨,並與其有了一番對話之後,他深深覺得自己還需要更多的東西,京都如此大,那些其中的可怕人物那般多,他若是想真正的保護自己,或者真正想要避免自己體內東吳氣運被看破,那麼他就不能太過於執著於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或者去迴避那些事情,他必須要迎著水流往上,站到更高的地方,攀爬到更高的山峰上,否則他是沒有資格守住自己體內的秘密,以及那劍魂的。
在道觀中老者和蕭有墨的話中,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劍魂是極其稀有的存在,也許這普天之下,真的就只有自己一個人擁有,這樣能夠吸納氣運,並且在修行上異於常人的東西,雖然屬於他,但並不代表會一直屬於他,也許那些心機陰沉的大人物看破后,想要除掉他,或者想要控制他,以現在的他而言,是絕對沒有辦法逃離或者掙脫的,他越是受人注意,越是名頭大,站在更亮堂的戲台上,就越是容易跌落下去。
他必須要變得更強,無論是修為,還是勢力,權柄,或者其它。
他要守住自己的劍魂,以及那絕對不能暴露的東吳氣運,他就得變得更強,更何況,他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去做,比如在揚州城春堤後山,對著沈寒墓碑的那個承諾,比如他在還小的時候,立下的志向,比如那個教書先生,包括那個算是恩師的老頭子寄於他的希望。
為了這些,為了自己,他都必須變強。
在江南道中,他真正的隱藏實力,不是他的什麼御劍之術,也不是靈光宗,更不是他體內的劍魂以及東吳氣運,而是他作為枳實的那個身份。
他在不叫余錦,而叫做枳實的時候,是與趙鳳遷系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趙鳳遷雖然是西峰宗明面上的新宗主,但這一切的推動者,就是他,那個在西峰宗真正被弟子們畏懼並且敬仰的神仙存在,也是他。
本來作為死敵的西峰宗宗主林萬州,已經死在了他的劍下,現在的西峰宗,除了明面上趙鳳遷的完整掌握,其實幕後還有他的掌握,若是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西峰宗將是他的劍和盾牌。
但西峰宗終歸只是在江南道中的大宗門,余錦現在在晉南道,對於晉南道,京都,他是完全模糊的,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和事物,也沒有任何屬於他的一筆實力。
他現在很需要這些。
他看向那隱隱約約於夜色中的遠處山脈,然後輕輕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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