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值日
1994年初,深冬
西伯利亞強冷空氣襲擊額敏這座西北小縣城的時候,人們已經記不清這是今年冬天第幾次的襲擊。只是,這一次的襲擊勢頭更猛、時間更長。狂風捲起漫天雪花,咆哮著撲向每一個角落,所到之處立刻激起千層萬疊雪的旋渦;鬼哭狼嚎的勁風如怪獸般在城市上空橫衝直撞、為所欲為,通宵達旦不得停歇。整座縣城陷入一片風的世界、雪的海洋。除去鬼火般零星的燈光,城市死一般寂靜,任憑風雪肆虐,沒有人願意在這樣的夜晚到戶外走上一走。大自然不知疲倦地陶醉於自己的獨角戲,極儘可能地宣洩著它的暴虐與猙獰。
玲子朦朧中聽到窗戶玻璃摳動的聲音,掀開窗帘一角,借著雪的瑩光看見玻璃上貼著的大志的臉。大志在被雪堆積的玻璃上哈開一塊空間,好讓玲子看見那是自己的臉而不是傳說中的雪魔。看他變動的口型,是讓自己趕緊起床,玲子不大情願在隆冬季節這麼一大早爬出暖融融的被窩,心裡想著又將頭放回到枕頭上。窗戶玻璃執著地發出摳動的聲音。
「起來吧,不然大志這混蛋非把玻璃摳破不可。」
「你今天值日?」
姐姐林英在房間另一頭隔著黑問。
「嗯。」
「大志乾脆幫你把火生了不就行了,幹嗎這麼一大早來折騰人!」
玲子愣了愣,沒接話。
走出房間楊淑怡已經起來。
「大志在外面是不是?」
「嗯。」
「喊他進來,外面冷。」
「他不進,肯定玩雪呢。我馬上就好。」
「他陪你,就不叫你爸起了。」
「好。」
「昨晚雪大,路上不好走,當心著點兒啊。」
「嗯。」玲子邊忙著洗漱邊胡亂應著。
「這個給你裝書包里。」
「什麼?」
「包子。等教室火生起來放在爐盤上烘熱了再吃。」
「好。」
「給大志多吃幾個。」
「知道。」
「快去吧。」
楊淑怡見玲子和大志走遠便返身回到房間,林家豪已經醒了。
「走了?」
「嗯。」楊淑怡收拾著被褥,不打算再睡了,想想禁不住說,「你說,咱家玲子倒是有福噢!」
「怎麼?」
「什麼怎麼!打她入幼兒園起,上學、放學、做值日什麼的,哪樣我們操過心。不是大志的話,今天你還不得早早爬起來陪玲子去學校做值日、生火!」
「大志從小能幹。」
「關鍵他願意幫咱家玲子多干。」楊淑怡喜滋滋地。
「嗯,那是。」
「哎,有時候想想大志跟自己家孩子也沒什麼兩樣了,進進出出、吃吃住住的,不就是一家人嘛。」
「玲子現在大了,該管的你還得管管。」林家豪一向奉行孩子要管、要嚴管的基本教育原則。但是,他又不認為管教女孩子是做父親的職責,至少不是主要職責,他覺得,女孩子出落的怎麼樣關鍵要看做母親的調教的怎麼樣。所以,林家豪關於兩個女兒成長的意見多數是傳達給妻子,由楊淑怡去完成。楊淑怡對意見的領會水平和執行質量林家豪並不滿意,有時甚至很不滿意,他們夫妻倆沒少為此生氣和鬥嘴。
「管什麼?」楊淑怡不服氣地問。
「十好幾歲的女孩子了,讓個男生背著到處亂跑,像話嗎?你自己說說!」林家豪說著來了真氣,坐直身體繼續說,「你看看玲子現在什麼樣!爬高就低的,上房揭瓦入地抓蟲,上樹摸鳥進田逮蛙,她什麼不幹!一天到晚到處瘋跑、瘋玩,全縣城就沒過見一個比她更野的女孩子!要不是大志帶的,我們家哪兒來這樣的基因!」
「不要動不動就指責別人,關大志什麼事!玲子果真這樣也只能說明她自己骨子裡天生就有那麼一股子靈氣。」
「還靈氣呢!」林家豪不懈地撇撇嘴。
「再說了,他們不就是貪玩點嘛,又不搗蛋、又沒耽誤學習的,你還想讓十來歲的孩子怎麼樣!」
「孩子是要管的,不管今後是不會有大出息的!」林家豪全沒了睡意,拖著長腔顯然準備開始他一貫的說教。
「管管管,天才都管出來的!你當自己皇帝老兒啊,什麼都要管!」楊淑怡見林家豪還要爭,便堵住他的話。
「行了行了行了,回頭我跟玲子說說就是了,他們從小不是這麼著習慣了嘛。你趕緊起來鏟雪吧,今天有的你鏟呢。」楊淑怡息事寧人地走出房間。「一大早起來有多少事要做,哪有功夫在這兒跟你認死理!」楊淑怡不耐煩地想。
「拿著這個。」
「什麼?」
「玻璃瓶。我拿布裹了幾層,不會燙手,你抱著手就不冷了,等到了學校溫度剛好可以喝。把書包給我,我來背。」大志認真看看玲子。
「傻乎乎的,一看就沒睡醒。」大志拍了一下玲子的腦袋。
玲子「嘿嘿」傻笑,把書包遞過去,接過水瓶。
「昨晚雪下得真大呀,雪都要沒過膝蓋了,走起來費勁死了!」
「要不我背你。」
「不要。這路自己走都困難了,還背呢!」
「那你走我後面,踩著我的腳印走會省勁兒些。」
玲子跟在大志身後,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走著,實在走不穩時就乾脆從後面抱住大志的腰,搞得大志也跟著搖晃起來,一個不留神兒兩人便結實地摔進雪地里。雪厚得像棉被,摔在上面既無聲也不疼,爬起來,用玲子的話講,像小狗似的抖抖身子,身上的雪便落凈了。
經過一夜的暴雪,整個世界一遍瑩白。樹木被雪厚厚地裹著,給人的感覺不是冷,而是厚重和溫暖,彷彿童話里大簇大簇的聖誕樹。若不是房屋窗格里隱約透出的淡淡燈光,那一排排、一棟棟建築物更像是堆積成山的、不同造型的雪的藝術品。一些矮小的房屋,幾乎完全沒在了厚厚的積雪中,房屋裡的人要想走出來只怕是要很費一番心思呢。人們從風雪相伴的一夜中蘇醒,等待他們的將是不折不扣、耗時又耗力的鏟雪勞動。但是,這種運動給多數人留下的卻是難以忘懷的美好記憶。人們首先將雪從屋頂推下,再來到地面,沿房屋周邊推開一片空地,推出的雪便堆砌在四周空地;然後繼續往遠處推去,推出人們出入必須經過的道路,雪便堆砌在道路的兩邊。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形成自然的分工。年富力強的人用推雪板、平頭鐵掀等工具開始第一遍也是最艱難的剷除,雪實在太厚時,即便是年富力強也不能夠一次將雪推到位,這時兩遍甚至三遍是必須的。推過後留在地面上的較溥的余雪則交給女人、小孩或年長些的人去掃或者繼續鏟和推,從而形成一條別緻的鏟雪合作鏈。推出的雪堆砌起來有時會超過小孩子們的身高,孩子們走在雪堆砌而成的道路里,就彷彿走在棧道上,除非處在一條直線,否則,任誰也不能夠知道轉彎處有沒有人或者走出來的會是誰。「雪的迷魂陣」給孩子們的童年留下了無窮的樂趣。
玲子和大志經常會隔著雪牆捉迷藏。他們往往靠聽聲音來判斷對方的遠近和方向。可是,突然間大志的聲音會徹底消失,玲子知道大志在使壞,最初總能做到從容淡定、不理不睬,可越等越久、越久越冷、越冷越沒有耐心,玲子便會嚎啕大哭起來。每當這時,大志又會突然從她身邊最近的雪牆上一躍而下。大志說,那感覺自己就像是從天而降的天兵天將,把玲子的哭相逮個正著,然後抱住玲子,又是哄又是暖。
「我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
「嗯?」
「夢見我們家好像到了一個我不熟悉的地方,感覺很不安全,壞人隨時都會進來,也好像已經進來了,房子所有的窗戶都關不上。我就一晚上忙著關窗戶,急死我了!」
「那不是一晚上,也就是我敲你窗戶前後的事兒。」
「可能吧。」
「而且,沒準兒我就是那個讓你感覺不安全的壞人。」大志回頭壞壞地看了玲子一眼。
「滾一邊,德性!」
「哈哈哈。」大志開心地大笑,伸手將玲子頭上的帽子狠狠往下拽了拽,「笨丫頭,帽子永遠都戴不好。」玲子在大志臂上胡亂揉搓著腦袋,將帽子揉得更不像樣子。大志一邊抱住玲子的腦袋不許她再亂動,一邊又問,「哎,玲子,剛才在你窗戶外面看見一串小腳印,應該是黃鼠狼的,狐狸的也有可能。會不會是這個腳印的主兒發出的響動讓你產生了不安全的聯想?」
「真的有腳印啊,那你怎麼不叫我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沒見過。」大志不屑。
「什麼形狀的?」
「三角形的,腳印不大。哎,我看那腳印沿著你家房子轉了好幾圈,估計是想進去干點什麼。」
「偷糧食。」
「取暖也有可能。」
「還好沒能進得去!」
「進了又咋啦?」
「嚇了我和我姐不說,估計它的小命也將不保。」
「為什麼?」
「我爸哪能善罷甘休。」
「嘿,你爸就會小題大做。」
「你不小題大做,你會怎樣?」
「給它點吃的,讓它留宿一晚唄。」大志想想又說,「要是它夠機靈、夠乖巧,不定我還會收留了它。」
「嗯,可惜了這個小傢伙昨晚怎麼沒到你家門前轉上一轉。」
「我估計是只公的。」大志使壞。
玲子一腳踢在大志腿上,自己卻摔了個結實。大志邊拉躺在雪地上耍賴不肯起來的玲子,邊損她「動手動腳前一定要做到知己知彼,那樣陰謀方有得逞的可能。講了多少遍都記不住,腦子長了做擺設的。」玲子趁大志使勁拉自己的空兒,撲上去拽住大志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拖到厚厚的、白皚皚的雪裡。「你在伸出援助之手前也需要做到知己知彼,否則就是現在這樣的下場。明白了沒有,你?!哈哈哈……」玲子像似中了頭彩,開心地滿地翻滾不止。
門牌:初三(1)班
「昨天誰的值日?」
「王鵬。」
「****的!把爐子給壓死了,我一進來就感覺溫度不對。」
「啊!」
「這下把火生起來就慢了,到上課還不知行不行呢。」
玲子腦子狂轉一下。
「要不去我哥他們宿舍借兩塊火碳。」
「這樣當然最好,不會有問題吧?」
「肯定沒問題,我哥在,曹凱哥也在。」
「那我去,你在這等我。」
「我也去。這裡陰冷陰冷的,我才不要一個人呆呢。」
「膽小鬼!」
「我的膽啊,本來還是不錯的,都是被你照顧沒了的。」
兩人說著出了教室往宿舍區走去。
「行了吧,又說大話。忘了自己第一天上幼兒園的沒出息樣兒了,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大志說著橫了玲子一眼。
「嘿嘿,你一聲令下,我不是就不哭了嘛。」提到自己小時候的糗事兒,玲子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你媽後來說,老師讓你坐我旁邊,是我塊頭大把你嚇哭的,還擔心我會欺負你!」
「嗯,她也跟我這麼說過。」
「你媽想什麼呢,男人欺負女人,什麼事兒!」
「你那時還男人呢,男孩兒都算不上。」
「那我是什麼?」
「童子雞。」
「哈哈!你個妖精,又胡說!」
「噓!小聲點,他們不知起床沒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學校宿舍區。
「玲子。」
「咦,曹凱哥,這麼巧!」玲子看見曹凱一臉精神從後面走過來。
「我在操場那邊鏟雪,老遠看見你們。這麼早,是不是值日啊?」
「是哎,可爐子滅了,想來看看你們這邊有沒有火碳的。」
「有,我進去給你們揀兩塊。帶桶了嗎?」
「帶了。」大志把碳桶遞過去。
「你又來幫玲子值日?」曹凱接過桶問大志。
「也不是,她值日和我值日有什麼區別,什麼幫不幫的。」
曹凱訕訕地笑,「那倒也是噢。」便往宿舍里走。玲子下意識往裡跟,大志一把拽住玲子。
「男生宿舍,幹什麼你!」大志低聲訓斥。
「噢。什麼大不了的,我想看看我哥起來沒。」
「他已經去教室了。馬上要期末了,大家都很神經,該睡的時間不睡、不該起的時間都起了,哈哈。」曹凱調侃著進了宿舍。
「一會火生好,我想去教室看看我哥,我都好幾天沒見他了。不就高三嘛,還至於把人折磨成這樣啊,不見天日的。」
「等你高三一個樣。」
「哼,真要這樣我就不上了。」玲子想想,又說,「不過,上高三至少有一點好,可以到樓里的教室上課,不用再起早生爐子了。」顯然,在玲子看來這一點比上不上高三重要得多。
「你要想好噢,你不上就意味著我也不會上,你可要對我負責啊!」
「誰要對你負責?你要玲子對你負什麼責啊,大志?」曹凱提著火碳出來。
「哈哈,開玩笑呢!要負責還不是我對她負責,有她什麼事兒!嘿嘿。」大志壞笑。
「傻樂吧你。」玲子鼓起嘴,狠狠給了大志一拳。大志順手攬住玲子,接過碳桶轉身要走。
曹凱眼光幽幽地,下意識看了一眼大志攬住玲子的手。
「噢,對了,曹凱哥,這是我媽讓給你們帶的早飯,包子,我不知道幾個。」說著玲子就認真數了起來。
「6個,包子挺大,你和我哥分著吃吧。回頭你幫帶到教室去,我就不去了。」
「你們呢,吃了嗎?」曹凱笑問。
「我們沒事,一會爐子生好,我和大志去食堂隨便吃點兒。」說著玲子把一兜包子塞進曹凱懷裡,沒容曹凱說話,拉著大志就走。走遠了還沒忘了喊,「熱了再吃啊!」
曹凱笑著直搖頭。
遠處大志愛憐地拽拽玲子的小辮,「又把自己的早飯貢獻了!」
「嘿嘿!」玲子裝傻。
大志變魔術般地從身上掏出一包東西放在玲子手裡。
「什麼?」玲子嚇了一跳,「熱乎乎的!」
「昨晚我在爐灰里埋了兩個紅薯,算對你起早做值日的犒勞。」大志說著將手裡的碳桶遞給玲子,自己開始在雪地上飛快地翻起跟頭,把身體轉得像個小飛輪。
每當這時,玲子都會緊緊地跟在大志後面跑,大志翻多久,她就跟著跑多久。因為玲子很是擔心,擔心大志這麼轉著轉著,總有一天會從自己的眼前轉消失了,那是她絕對不能夠允許的。大志知道玲子想什麼,有時故意嚇她,轉到夠快時,突然驚呼,「玲子,我停不下來了,快救我,救我啊!」然後選擇一個坡度夠陡處,把自己稀里嘩啦地摔了出去。幾乎在同一瞬間,玲子總會飛身撲出,也不管能抓住還是不能抓住大志,她都會在這一時刻跟大志一起摔飛出去。大志見她摔得夠狼狽,樂得滿地直打滾,玲子這時就會很懊惱,「怎麼又上了這王八蛋的當!」可等到下一次,她還是會跟著大志一起跑、一起摔。大志狠狠點著玲子的腦袋說,「這就是命,想跳出我的飛輪,門兒都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