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蕃將夜遁逃
北風減弱,鵝毛雪片絲毫不見小,反而越來越大,超過三五步距離便難以視物。眼見著部眾仍舊毫無進展,咄莫的耐心逐漸被磨光,忽然一陣混亂自雪幕中由遠而近。直覺使然,他立即心生警覺,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胸口升騰而起。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部眾用突厥語大聲疾呼著:「唐軍騎兵,唐軍奇兵突襲!」
憤怒在咄莫的胸膛接二連三炸開,真是終年打雁,今朝卻被大雁啄了眼睛。他想集結部眾對偷襲的唐軍騎兵進行反擊,但鵝毛大雪密集的已經到了幾乎難以視物的程度,以雪填城的騎兵很難在短時間內集結到一起,而他身邊則是一群在登城步戰中受創的傷兵,似乎形勢在不知不覺中就將同羅部推向了懸崖峭壁。
咄莫大罵賊老天,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偏在這個時候下起鵝毛大雪。但不管如何咒罵都無濟於事,多年的戰陣經驗使得他立即就有了決斷:「撤兵!撤兵!」
金鐵再次敲擊,戰場上雖然視線極差,但聲音卻仍舊能無誤的傳遍每個角落,同羅部蕃兵頃刻間就亂鬨哄一片撤離了新安城外的戰場。
鄉嗇夫范長明見那兇惡的藩將吃了敗仗,倉惶撤走,暗罵秦晉吃了狗屎運,居然連老天都幫他。
「嗇夫,嗇夫,二郎他快不行了!」
家族子弟的驚呼像錐子一樣扎進了范長明的胸口,他心疼這個兒子,又痛恨這個兒子,恨他沒長腦子頃刻間就折損了范氏家族二百子弟。
「沒用的東西,死就死了!走,回長石鄉,雪大,跟緊了,一個都別落下!」
趁著蕃兵敗走無暇顧及自己的當口,范長明決定回到長石鄉后收拾細軟金銀,帶著族中的精壯子弟離開此地避難。而這一切都是那個該死的秦晉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秦晉,范氏家族已經按照自己的計劃一步步走向公侯之路。如果不是秦晉,自己也不必白髮人送黑髮人。
大雪慌亂中,年逾五旬的范長明深一腳淺一腳隨著族中子弟倉惶奔逃,既害怕遇到撤走的蕃兵,又怕唐軍追上來。想到慘死的次子,他想嚎幾聲,卻發現已經欲哭無淚。
直到蕃兵撤走了許久,團結兵們仍舊在向城外的雪坡上反覆潑著沸水,如果不是秦少府料敵先機,妙計疊出,事先在這城上支了十幾口大鍋,此刻蕃兵只怕已經馬踏新安城了。
最先發覺蕃兵徹底不見了蹤影的是契苾賀,他將手中的木桶仍在大鍋旁,一屁股跌坐在結滿了冰的城牆甬道上。
「蕃兵走了,咱們守住了新安,咱們贏了!」
團結兵們隨之恍然,卻已經連歡呼的力氣都沒了,紛紛就地撲到。霎那間。整個世界靜的除了大雪的沙沙聲,就是沸水的滾開聲。忽然城下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秦晉猛然打了個激靈從結滿了冰的城牆甬道上一躍而起,莫不是蕃胡騎兵又回來了?
卻聽城下有數人呼喊:「秦少府請開城門,我等是封大夫麾下扈從!」
一名團結兵下意識的要去開城門,被契苾賀厲聲喝住。
「想死嗎?」
守城戰爆發之前,的確有佐吏來報,封大夫的人在城外,可那是在關城西門。而關城的南北兩側均是高山,他們怎麼可能繞到東門來?如果萬一是蕃兵詐城呢?
「是鄭將軍嗎?」
秦晉覺得城下喊話之人的口音很像封常清身邊的鄭顯禮。
「正是下走!還請少府君快快開城,俺們有兄弟受傷了!」
這時契苾賀則站在城牆上向下看去,果見一片迷濛中有人馬數十,但再遠就看的更不真切了。
「鄭將軍稍安勿躁,現在是非常之時,只等天亮雪散,就為你們開城!」
城下的回應明顯已經帶了怒氣,又似是強行克制。
「秦少府,並非下走等不及,實在是有兄弟受了傷,如果不及時救治,只怕,只怕會凍死在這冰天雪地中……」
聽了鄭顯禮的話,秦晉忽然意識到,剛剛蕃兵的突然撤兵,或許就與鄭顯禮一干人有關。如果真把他們就此拒之門外,直等到天亮,於情於理也說不過去。再說,正如他所言還有傷員在,萬一被凍死了又於心何忍?
於是,秦晉派了數名哨探從城牆上用繩子墜了下去,其實根本就用不著繩子,蕃兵填埋出的雪坡距離城頭已經不足一人的高度,只須一片腿就能跳下去。
在哨探確認無誤之後,秦晉下令開城迎鄭顯禮等人入城,從騎兵馬隊中他沒有發現封常清。
「不知封大夫可在?」
鄭顯禮目光瞬間暗淡了許多,「節帥去了陝州,聽說高節帥在那裡。」雖然世人習慣稱呼官名,而不稱呼使職,但鄭顯禮習慣了以節帥稱呼自家恩主。簡單幾句話,語音低沉,似乎透露出封常清的前景很不樂觀。鄭顯禮也不隱瞞,將封常清打發他們來新安協助守城的事簡單約略講了幾句,然後又請秦晉儘速為他受傷的兄弟安排住處招來醫師診治。
秦晉聽聞這是封常清的意思后,不禁渭然一嘆,僅僅數面之緣,他便幾乎將身邊全部扈從都遣了來幫助自己,這又是何等的知遇?
一切都安排妥當后,鵝毛大雪仍舊沒有變小的趨勢,鄭顯禮詳細解釋了他們出現在關城以東的原因。城南皂河封凍后,便是一道天然的谷地,幾十個人正是由此通過來到城東的。
當長石鄉的亂民被遣送出西門后,他們就已經得知了蕃兵攻城的消息。可不論如何與那看守城門的佐吏交涉都被一口回絕,除非有縣廷的公文才能入城。
無奈之下,鄭顯禮便冒險沿著皂河封凍后,在南城牆於大山之間形成的谷地穿越過去。這條谷地也的確險要,最窄處竟然僅能容一人一馬通過。出谷后,他們又借著鵝毛大雪視物困難的掩護,成功嚇退了同羅部蕃兵。
秦晉再一次暗道僥倖,如果不是鄭顯禮等人的橫空殺出,今日那些蕃兵能否如先前那樣倉促撤兵又在兩可之間了!
「有一句話還是要提醒少府君,城外那條雪坡還要儘早鏟去,一旦雪停之後,蕃兵去而復返,新安危矣!」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皂河封凍后的谷地,如果蕃兵冒險由此潛入關城以西突施偷襲,後果一樣不堪設想。」
鄭顯禮的話沒錯,就算他不提醒,秦晉也打算連夜帶著人去將城外的雪坡悉數剷除。雪坡上冰層累積,早就凍得鐵石一樣,要將之悉數剷除,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回到縣廷后,秦晉立即召集各曹佐吏分派任務,其一是徹底剷除城外那條可怕的雪坡,其二是調查測量城南皂河的那條谷地。在戰時必須一天十二個時辰始終對其監控布防,而此處也一直是秦晉所輕視的地方。
佐吏各自離去后,秦晉疲憊的向後靠去,卻坐了個空,才意識到這是在唐代,胡凳還是登不得檯面的傢具,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在跪坐在榻上。說實話,這種坐的方式,稍久一些就令他痛苦不已。
左右縣廷正堂沒有人,秦晉索性仰面躺倒,放鬆著四肢百骸,閉上眼睛,連日來經歷的種種都湧現在眼前,從誅殺縣令崔安世到遇見封常清,又到現在決意堅守新安……恍若做夢一般。
還有這次幫助新安解圍的鄭顯禮,雖然此人行事說話都極為低調,但秦晉能明顯感覺出,他對自己堅守新安的戰略大不以為然,若非奉了封常清之命,斷不會返回新安的。
很快,秦晉的心思又轉到了蕃胡叛軍身上,今日擊敗他們的攻城企圖,誠然有僥倖的成份在內,比如老天突降鵝毛大雪,還有鄭顯禮帶著數十騎兵故作疑兵。除此之外,他也見識到了新安城中軍民的戰鬥意志,至少在城上與蕃兵做生死搏鬥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退縮過。
迷糊中,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呼喚:「少府君,少府君……」
秦晉陡然醒轉過來,起身正襟危坐后,回應道:「進來吧!」
是權判主簿事的陳千里,秦晉令他負責城中治安與物資供給,在城牆與蕃兵血戰之時,城內絕對不能出亂子。
「探子在東門外活捉了個姦細。」
秦晉有些訝異,俘虜了姦細交由法曹嚴審就是,這等瑣事不至於專呈來做彙報吧?
「姦細是長石鄉嗇夫范長明的長子,口口聲聲有要事求見少府君,少府君見是不見?」
陳千里看著秦晉,在等候他的反應。其實,秦晉並沒將那個鄉嗇夫放在心上,不過是一個善於投機鑽營的田舍翁,能翻出什麼風浪。但是,此人公然投敵並襲擊縣城,便再無可放過的道理。他的長子被抓到了,肯定是要受到連坐的,或者其本人就已經參與其中,更饒不得。
秦晉本不想見此人,轉念一想,既然此人有意求見,便見一見又有何妨,正好可以了解一下這些地方鄉紳們對唐朝的真實態度,連日來的經歷使他又產生了一種感覺,或許高估了百姓們心向大唐的程度。
卻沒想到,這位范家的長子竟帶來了一個讓他甚為關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