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火
「走吧。」
那人長劍一揮,斬斷他手上的寒鐵。
劍芒襯著月色,宛若寒冰流水。寒鐵灑落一地,束縛了三年的枷鎖也就此破裂。
他們身後是被大火點燃的山谷,洶湧的火勢將半個夜空都給染成晚霞。那人旋身掩入熊熊燃燒的火光之中,徹底消失在視線內。
然而如魔蠱惑的低語,卻一邊又一遍地回蕩在耳邊。
「一年後,我定會去找你。」
身前,是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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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若望從夢中驚起。
呼吸急促,漆黑如墨的眼瞳有些失神地望著前方,半晌,他才回憶起自己身在何處。
他已經不在無名谷。
他已經逃出那個囚禁了他三年的地方,重獲自由。
然而雖然不再被拘束,但是噩夢卻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日夜侵襲著他,簡直就像是詛咒。
此時,窗外月色正好,齊若望沒了睡意,索性披上一件外衣坐到窗前,欣賞夜景。
這是一處江南小鎮,哪怕時處寒冬臘月,老樹也抽著新芽,毫不見枯敗之色。月光如銀絲輕落在地上,就像披著紗衣翩翩起舞的美人。
齊若望低頭,借著月色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本來一層厚厚的劍繭,已經隨著這幾年疏於練劍而淡去。而原本略顯粗糙的皮膚,也因三年的圈養而變得細膩。
任誰都看不出,這雙手的主人曾是一個刀頭舔血的亡命之徒。現在的他,倒更像一個不理庶務的書生,或者是養尊處優的商賈。
齊若望曾經十分痛恨那鎖住他,使得他不能動彈的枷鎖;更憎恨那囚住他,奪去他自由的男人。然而,這些竟都成了他保命的助力。
這一雙手,使他假扮成商人沒有一絲破綻,不會輕易暴露身份。
多諷刺。
他輕吸了口氣,試著調動內息,然而內力剛在體內循環了半個周天就不得不停下來。他已經整整三年沒有習武,在失去自由前又受了內傷,還沒有得到適當的調理便被人囚禁。內傷雖然治好,但是內力長久不用,一時不受控制,難免橫衝亂撞,差點要傷及心脈。
尋思著恢復功力不能急於一時,他只能按下衝動,慢慢地調理。
月上柳梢頭,已是午夜。
屋外分外安靜,竟是連蟲鳴聲都沒有。齊若望又在窗前坐了一會,難得地發著呆。月光溫柔地親吻他的眉眼,卻不能融化掉半分寒意。許久,他起身闔上窗戶。閉上眼,躺回床上。
他沒有睡覺,只是在等天明。
……
江南的早晨,在走賣人的呼喝聲中姍姍來遲。
大齊南邊商貿發達,便沒有東西市與居住區的劃分。商人憑著銀子甚至可以在縣府旁租買商鋪,小販也可以在街上隨意吆喝,不用怕人驅趕。
早上,天還蒙蒙亮,小販便挑著擔子出門走街串巷。他們首要光顧的,自然是遍布商鋪和客棧的永安街。
「哎,新鮮的包子,香菇青菜、蘿蔔木耳還有醬肉餡包子哎!」
「那小販!」
客棧靠窗的座伸出一隻手,「兩籠肉包,給我送來。」
「好叻,客官。」
小販挑起包子,可這一進大堂,瞬時整個人都腿腳發抖,再也邁不動半步。
這小小的一樓大堂內,竟然做了七八個黑臉大漢。他們穿著黑布衫,腰掛長刀,煞氣凜凜。此時,這些壯漢見他進來,齊齊轉過身子盯著他看,那眼神好似就能把他給颳了。
旁邊兀地傳來一聲輕笑。
「你怕什麼,他們又不會吃了你。」
說話的是個姑娘,也配著武器,是一把細劍。她身邊還坐著兩人,皆是男性,一老年一青年,此時幾人都望著他,或者說,望著這小販手中的包子。
佩劍的姑娘說:「包子放下,錢拿去,便沒你事了。」
小販如獲大釋,匆匆放下兩籠包子,收了銅錢,便忙不迭地出門去。因為走得太急,臨出門的時候還絆了一跤。
坐在姑娘身旁的青年低嘲一聲,「就這點膽量。」
「怎麼了?」姑娘瞪了他一眼,「人家是尋常百姓,還能像你一樣殺人如麻,見怪不怪不成?」
「青青,你這什麼話。」青年苦笑道:「我哪裡殺人如麻?」
阮青青道:「比起這些百姓,你們動輒械鬥一方,不把人命當命看的大俠客、大英豪,不就是殺人如麻么?」
青年蹙眉。
「難道我說的不對?」阮青青看他,「就前陣子,你和快門的人起爭執的時候,是不是殺了他們兩個人?」
「我不殺他們,當時橫屍當場的便會是我。江湖爭鬥素來如此,哪容人片刻手軟。」
「哼,你也知道是江湖爭鬥,尋常百姓可不像你們動輒就沾染人命,遇到大事,自然會害怕。你瞧不起人家,不就是仗著有武功,不把普通人放在眼裡么!」
青年哪想到自己一句話,惹來她這麼多非議,又不知該如何解釋,「我……」
「好了,應然。不用理她,她就是愛使小性子。」同桌老者撫了撫長須,搖頭笑道:「也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道理,便生搬硬套,在你面前賣弄。阿阮,你道習武之人百般不好,為何你自己還要習武?豈不是自拆檯面嗎?」
「我習武才不是為了逞能賣弄。」
阮青青鳴鳴自得道:「我習武,是為了能夠勝過那些綠林宵小。一旦他們以武犯禁,擾民不堪,我就能去整治他們。就像那秦衛堂一樣,把那些禍害統統都一網打盡——」
屋內氣氛陡然一變,像是觸碰了什麼不該觸碰的禁忌。
年老者忙得伸出手,點了少女啞穴。同時,拱手道:
「失敬,失敬,小女管教不周,口出狂言。還請幾位俠士不要放在心上。」
那邊本來聽到阮青青的話后臉色大變,刀劍都拔出半分的黑衣壯漢們,見狀只能冷哼一聲,坐了回去。但是氣氛已經僵硬起來,頗有劍拔弩張之感。
老者知道這大堂是再也待不得,只能匆匆拿起行囊,指示著年輕人帶著鬧事的姑娘一起離開。
出門走了好遠,他才解開女兒的啞穴。在阮青青暴跳前,搶先一步道:「女兒啊,你剛才可差點惹出大禍。」
見她貌似不服氣,他又道:「你可知,剛才內堂里坐的那些佩刀人是誰?他們正是霸刀堂的人,霸刀堂這次負責在江南搜尋秦善。被他們聽見你在為秦衛堂說話,惹急了那些人,恐怕事情還真不能善了了。」
阮青青聞言,也漸漸安靜下來,好奇道:
「這麼說,那秦善真的到了江南?」
「唉。」
老者不答,帶著徒弟和女兒走遠,一邊走一邊嘆氣。
「這江湖,又要迎來一片腥風血雨咯。」
一切起源於一場驚/變。
三個月前,武林聖地無名谷被不名人士攻破。大火燒山,整整燒了一天一夜。等附近的人趕過去的時候,只看到滿山的焦炭,谷內弟子全部不見蹤影。
而在那無名谷後山,被囚禁了三年的大魔頭秦善,卻也不見蹤影。一時之間,謠言紛起,有人說,秦善正是大火的始作俑者,有人說,這大魔頭也葬送在火中。無論如何,經此一役,秦善重新回到眾人的視線。
當年攪得江湖一片腥風血雨的秦衛堂前首領,再次成為眾矢之的。少林武當,十大門派,水路兩方豪俠,便是連朝中人手,都在暗地追查他的蹤跡。
然而,整個江湖搜尋了三月有餘,風暴的中心人物秦善,卻消失無蹤,沒有留下半分蛛絲馬跡。
秦善這個人,像是和被大火燒盡的無名谷一樣,再不留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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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齊若望推門而出。
「老爺。」
小廝候在門口,見他出來,連忙上前道:「今日有人送來拜帖。」
齊若望接過貼,看著上面金刀鐵馬一般寫下的字。
今夜卯時,凝月樓恭候。
——右小嶷。
齊若望眉頭微蹙。
右小嶷是誰?
他是年輕一輩中出名的刀客,曾被少林方丈親道機敏空智,人中英傑。同時,他也是霸刀堂的副堂主。
可這樣的右小嶷,為何要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人?
難道是發現了齊若望的身份?
略一思索,人/皮面/具下,齊若望出一個誰都看不到的笑容。可他又有什麼身份呢?
他齊若望,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備車。」
齊若望道。
他要去會一會這個右小嶷。
小廝喊來車時,院內梅花剛落。
紅梅如火。
踏上車轅的那一刻,齊若望彷彿又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死在大火中的人。
秦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