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病友
「下雪了。」
端著杯盞的人倚著欄杆,看江面上紛紛揚揚的大雪。
雪壓枝頭,帶著澀骨寒意,街上的行人被寒意追趕,縮著肩往家趕。
而這個人卻伸出手,接住從天而降的雪,雪本該消融,卻在他指尖再度凝為白霜。
坐在桌前的男人對此見怪不怪,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下,「可惜再大的雪,也滅不了燎原之火。」
窗前之人聞言笑看他一眼,「你這話倒像意有所指。」
男人哼了一聲,不再回話。
右小嶷無奈,坐回桌前。
「我只是奉命行事,要知道……自從那一夜過後,想要點起這燎原之火的人,可不止我們霸刀堂一家。」
「可攛掇得最厲害的卻是你們。」男人扔開酒杯,看向右小嶷,劍眉下怒目圓睜,「小爺本來好好的在家裡吃香喝辣的,卻被你拉扯進這件事里,右小嶷,你說你煩不煩,煩不煩!」
他把酒杯啪得放下,又夾了一筷牛肉,囫圇咽到嘴裡,道:「小爺最煩你們這些耍心機的人!」
右小嶷無奈地看著這個大吃大喝的男人,提起衣擺,坐下。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跟著我來了?阿水,你可別跟我說,是我逼你來的。」
席辰水咽東西的動作突然停了一會,須臾,口齒不清道:「我樂意來就來,不樂意來就不來,你管小爺。」
右小嶷笑而不語,此時他手中若是有摺扇,肯定會扇兩下調侃這個人。
「我知道你是為什麼而來。」右小嶷慢慢說著,仔細打量席辰水的表情,「當年秦善被囚一事,也有你的助力,你心裡對他有愧,所以——」
「你知道個屁!」
席辰水用力放下筷子,「老子問心無愧,當年設計他的人又不是我!別說的我好像個負心薄情的傢伙,小爺憋屈!」
「噓。」右小嶷突然伸出食指,眼神遠眺,神情專註地聽著什麼。
「客人來了。」
右小嶷說著,站起身來向外走去,「接下來的話,還是留待下回再說吧。」
齊若望下車,小廝就遞上厚厚的狐裘替他披著。他伸出手指緊了緊裘領,就這幾秒,指尖便被凍得蒼白。
右小嶷下樓迎人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漫天風雪中一個披著狐裘的男人,他異常蒼白的手指印在紅色的狐皮上,襯得裘衣如同一團燃燒的烈火。
右小嶷頓了頓,才向前走了一步。
「未想到天氣如此多變,辛勞齊先生了。」
齊若望聞聲抬頭看他,面容下擠出一絲笑意,「右副堂主客氣。」
右小嶷不再寒暄,伸手示意,兩人便進了凝月樓二樓包廂。齊若望進來的時候,席辰水早就不見蹤影,桌子上只剩幾盤七零八落的剩菜,還有一壺空酒罐。
齊若望抬頭看了右小嶷一眼,右小嶷臉色不變,心裡卻把席辰水罵了個遍,吩咐手下收拾桌子,邊對齊若望道:「見笑了,剛剛在這與友人小酌,不知先生這就到了,未來得及收拾。」
齊若望笑笑,在未清理的桌旁就坐下了。
「我不介意。」
右小嶷眼眸微閃,在他對面坐下。
「先生真是好度量。」他停了幾息,才道,「這和傳聞中,倒是有幾分不符。」
齊若望沒有說話。
右小嶷端倪著他的臉色,繼續說:「這次先生入世,難道就隻身南下么?若是齊蕭兩家得知先生消息,恐怕第一時間就會趕過來迎接。」
齊若望動了,他抬手,伸向衣里。
右小嶷眉毛一挑,手握刀柄,暗自聚氣。
齊若望只是脫下狐裘,給小廝拿著。回頭見右小嶷弓著身子,坐姿僵硬,似笑非笑道:「屋裡炭火燒得熱,怕上火。」
右小嶷:「……」
右副堂主有些懊惱於自己的草木皆兵,可是眼前的人,卻不得不防。無論他真的是齊若望,還是他想象中的另一個人,都容不得右小嶷大意應對。他正準備繼續試探,卻對上了齊若望星子一般的雙眸。那一瞬,好似他的所有圖謀,都被這人看穿。
右小嶷嘆了口氣,把手放到了桌面上。
「明人不說暗話。齊先生,我只想問一問你一些事。」他看向齊若望,一字一句道,「在其位謀其政,右某身負職責,有些苦衷還請先生體諒。先生若是不配合,不怪右某得使出些手段了。」
屏風后,隱隱有刀光劍影閃過。
右小嶷見他不說話,又放軟了口氣,「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先生行蹤,齊蕭兩家都沒獲得消息。先生化身商賈,隱匿蹤跡,自有目的。放心,待我問清楚想問的事,絕不會再打擾你,更會幫先生你繼續隱秘行蹤。」
齊若望這才慢慢抬起頭,看著他。
「無名谷一夜被毀,這麼多江湖人毫無頭緒,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知道?」
右小嶷笑了笑,沉聲道:「就憑你齊若望,是無名谷內除了秦善之外,唯一一個被囚禁的囚徒!」
「就憑你,被齊家和蕭家親自押往無名谷受困整整五年,現在還能好整以暇坐在我對面。」
「先生。」
右小嶷給對面的人斟酒。
「你不可能不知道。」
齊若望凝神聽著,那一刻,從右小嶷口中說出來的話,他聽起來卻像是別人的故事。齊若望被家族與愛人背叛,秦善被屬下和朋友背叛,兩個一同押在無名谷受囚的天涯淪落人,相伴三年。
而此刻,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這。
那寒冰似的囚屋,落雪時滿山瑞色的山谷,日復一日前來探監的看守,唯一會陪他飲酒聊天的囚友。
都不再。
齊若望:「你想問什麼?」
右小嶷微笑,知道自己終於鬆動了禁地的大門,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
「我想知道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是誰襲擊了山谷,你是怎麼逃出來的,谷內的人和……秦善又去哪了?」
右小嶷一個個問題,像是打開畫卷的一雙手,將那個火焰灼燒的夜晚,那個世外桃源的山谷,再次,在齊若望面前緩緩打開。
猶如一幅被水浸透了的舊畫,回憶顯得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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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若望第一次知道自己會有舍友的時候,他正在山洞前的泥地里和泥。
「水太多了?不對不對,還是土的成分太少,也不對。」
齊若望崩潰地坐在地上,看著自己忙活了半天的半成品,心裡氣得慌。
「煩死,煩死,不就一個水泥么,還能難倒爺爺我?我就不信這個邪了,我……」
他正對著爛泥賭咒,身後有人小步跑了過來,看到他,驚道:「老齊,老齊,你幹什麼呢!」
一個無名谷弟子匆匆跑過來,看著四周,著急道:「把洞口弄得這麼臟,你這真是……啊啊,你害死我了!」
齊若望挖著鼻子看著他,「反正這洞左右就我一個人住,屙屎撒尿都是我自己,再臟能礙著你啊?」
「哎,你真是!我真是要被你氣死。」小弟子道,「若真只有你一個人住,我管你怎麼糟蹋,可現在要有人和你一起住這個洞啦!要被師叔看見這裡這麼臟,他肯定會殺了我的。」
啊,什麼意思?
齊若望想,這是我要有病友了?
天底下還有誰這麼倒霉,能和他一樣被關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他瞬間起了興緻,對未來共住一洞的舍友起了十萬分的好奇心。而很快,他就看到了傳聞中的病友。
病友是被人抱著帶過來的。
那是兩個男子。
一個如青松柏樹,行走時泄露的內勁將林間枝葉都碾碎,另一個則是昏迷不醒,被人抱在懷中。抱著他的人,將他的頭按在胸前,小心翼翼摟著,像是摟著世間珍寶。他自己卻穿著一身白衫,走到洞前,被泥水沾濕了下擺也毫不在意。
有著俊朗眉目的白衣人停下腳步,溫柔地道:「阿善,到了。」
齊若望這才發現,他懷裡的人竟然是醒著的,只是不知為何,他全身無力,竟是不能動彈分毫。被喚作阿善的男人,正好抬頭看來,寒星般的眸子如刀射進齊若望心裡。
那一刻,齊若望想。
他不該。
這個男人,不該是這樣綿弱無力,只能被別人抱在懷中的人物。他該是一把出鞘的利劍,是一隻破風的雄鷹,任何人都無法阻擋其鋒芒。而現在,他卻被折了劍身,斷了雙翼,困在另一個男人懷中。
抱著他的白衣人卻渾然不覺,他把「阿善」放進洞里,親自給他扣上鎖鏈。
「阿善,這鐵鏈是玄鐵打造,以你現在的內力根本無法折斷。」
「但我知道,你不會甘心被囚。」
「我每天都會來看你,如果鎖鏈被磨去一分,我就多取你一成內力。」
「一旦內力不足三成,你將會永遠無法恢復昔日功力。」
「等你全失了武功,就只能成為我的玩物,我想讓你怎樣你都拒絕不了。」
「不要給我機會,阿善。」
白衣人面色溫柔,卻說著讓聽者心驚肉跳的話語。而他傾吐的對象,卻從開始的那一眼之後,就沒再睜眼看他半分。
那是齊若望第一次見到秦善和顏漠北。
而在很久之後,他才知道了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