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身世(三)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無令人。
幼時,謝盞讀《詩經》的時候,便時常會想到自己的母親。
開始的時候,他以為王氏是自己的母親。然而,王氏從來不來他的院子里看他。有一日,他悄悄地跑到了王氏的院中,看到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摔倒在地上,王氏連忙走了過去,將他抱進了懷裡,細聲地安撫著,與《詩經》中所寫的母親一模一樣,那麼溫柔。他想,阿娘的懷抱肯定很溫暖。小小的謝盞苦惱了許久,終於有了一日,挑了一個機會,狠狠地摔倒在了王氏的面前,他摔地頭破血流,卻還是瞪著烏黑的眼睛偷偷去瞧王氏,王氏只是遠遠地看著,又令人替他包紮好,便漠然離去了。
那時的謝盞,心中說不出的失望。後來,他從奶娘的口中聽到了真相,反倒鬆了一口氣。他的親生母親是不會這般對他的。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個下人的時候,還是盼著她活著的。他的阿娘,不一定要世家出身,身份尊貴,不一定要滿腹詩書,風雅貴氣,他的阿娘,只要在他摔倒的時候將他扶起來,只要在他半夜醒來的時候在一旁安撫他。縱使她出生低賤又如何,縱然她粗鄙不堪又如何,他一定會好好讀詩書的,待他長大了,定要奉養膝下,不會讓她過得比那些世家的夫人差。然而,她終究還是拋下了他。據說他的阿娘身子不好,生下他后落下疾病,不久便去世了。
他的娘親沒有給他留下任何東西,他只知道他的阿娘名字中帶著一個『陵』字。
而現在,突然有人告訴他,他以為的那個阿娘不是他的阿娘,他的阿娘是南陵公主,是司馬氏。奶娘曾經說過他阿娘囂張跋扈,若真的是一個下人,又如何能囂張跋扈起來?這般看來,確實是有諸多疑點的。
他的那些據說都是從照顧他的奶娘那裡聽來的,謝何從未告訴過他,王氏也從未提起過。
南陵公主是元熙帝的姐姐,早年突染風疾去世,史書上記載的只有寥寥幾筆。謝盞從未將她與自己的母親想到一塊。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司馬焰顯然是知道的,可惜他已經死了。桓凜肯定也是知道的。
謝盞轉頭看去,桓凜手中已經多了一塊柏木,手中拿著刻刀,正一個一個字地刻著。桓凜在刻他的牌位。那塊桃木已經一把火燒了,燒的乾乾淨淨。
桓凜刻得認真專註,似乎每一刻刀下去,都是落在他的心間,然而,卻沒有任何血留下來。
若是可以,謝盞這輩子都不想和桓凜說話的。他和桓凜的緣已經斷了。
「桓凜。」謝盞走到了他的身邊,低聲喚了一句。
桓凜拿著刻刀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那尖銳的刀劍刺進了手中,紅色的鮮血頓時噴涌而出,桓凜卻恍然未覺,而是抬起頭,目光茫然地望著前方。
「阿盞。」桓凜屏住呼吸,喚了一聲,眼睛睜著,都不敢眨眼。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陣淡淡的風。風過無痕,什麼都沒有留下。桓凜那莫名騰起的希望頓時滅了,一點渣都不剩。
鮮血沾染了靈牌,那字變了色,桓凜連忙用袖子去擦,擦的淡色的衣物沾染上了一片血塊,*的。
謝盞看著桓凜那神經兮兮的模樣,知道他是看不見自己的。他無法從桓凜口中問出真相,又該去何處尋找真相呢?
他的身世成了他轉世的一個劫,讓他無法安心去轉世。在這二十餘日里,他一定要知道自己的阿娘究竟是何人。
自司馬帝去世后,朝廷一直有些不安穩,而新帝看起來也變了許多。撕下了仁德的面具,桓凜的手段開始變得狠厲起來。盤踞江左的世家們,早已習慣了安逸的生活,是遇弱則強,遇強則弱,桓凜仁德時,世家們得寸進尺、爭奪不休,而桓凜強硬起來,世家們倒不敢做聲了。
然而,今日發生的事,世家們則不得不做聲了。皇帝居然要追封謝家三子為琅琊王,靈牌入太廟。世家一向瞧不上以色侍君的謝盞,若是謝盞入了太廟,便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們的臉上。
朝堂上一片爭吵之聲,皆是說謝盞無功無德,根本不配入太廟。
桓凜被他們吵得頭疼,目光不禁落在那眾人唯一的不同之中:「陳賀之,你覺得如何?」
陳賀之是阿盞死後,唯一替他說過話的人。桓凜對他的感覺是十分矛盾的,一則有些酸酸的,似乎是嫉恨,二則這般情況下,唯一想要拉一個支持自己的人,免得弄得太僵。
桓凜與陳賀之便隔著一眾朝臣遙遙相望,陳賀之穿著寬厚的袍子,雙手放在袖子中,悠悠地站在那裡,那雙眼中帶著的情緒複雜難懂。
「陛下,臣以為,不妥。」陳賀之道。
皇帝的后妃也是入太廟的,皇帝死後,便是相伴左右了。兄弟與后妃,根本無法界定。
桓凜的目光冷了下去,站起身來,身上帶著一股不容忤逆的氣勢:「朕意已決,勿需多言。」
皇帝轉身離去,留下一眾差點吐血的朝臣們。
烏衣巷,謝府。
王氏的身體本就有些不好,自那日皇帝來了之後,她便時常陷入了舊日的噩夢中,夜裡不得睡,第二日便病了起來。皇帝將謝盞的靈位從謝府帶了出去,竟要強行入太廟,入的不是司馬家的太廟,而是他桓家的太廟。
這其中的意味便截然不同了。
王氏的病又重了幾分。這一下,謝府中便又多了一個病人。
「我就說是謝盞那個短命鬼在作祟,現在倒好了,作祟的更厲害了,竟挑到阿娘的身上。」謝則是被人抬著去看王氏的,見到她,又不由道。
王氏被他說得氣又更加虛了幾分。
「二郎,即日你便啟程回荊州。」門外站著一個人,道。
那人的年歲稍長,一身白色的寬袍,黑髮如墨,眉目俊朗,他的氣度是謝家幾兄弟加起來都比不上的,這便是善行書、通音樂、性情閑雅溫和,素有江左風流宰相之稱的名士謝何。
謝何話一出,謝則便不敢再說話了。
謝則又被人抬了出去,房間里便只剩下謝何和王氏二來了。
「阿尤,你寬心一些,舊日的事便莫要想了。」謝何安慰道,替她掖了掖被角。
王氏躺在那裡,臉色發白,眼淚不禁從眼角落了下來:「妾不如郎君寬心,自四郎病了,妾便愧疚不安,當年,是妾未曾護好四郎。」
謝何嘆了一口氣:「若真寬心,也不會這般了。阿尤,當年的事,不是你的錯。」
謝何端著葯碗,喂王氏喝了葯后便道:「我入宮去看看吧。」
自舊朝滅,新朝立后,謝何便再也未踏足皇宮一次。他從心底覺得桓凜是亂臣賊子,然而為了謝家榮華,便一直隱忍不發,只用這些默默地表示自己的不滿。
謝何的名氣太大了,北至北秦、北燕,都聞謝何風度。桓凜當年與謝何不過一面之緣,便覺其身上帶著清風之氣。然而因為阿盞的事,他對這位東晉名士早已沒了初時的尊重。
太極殿已經棄之不用,皇帝起居接見朝臣都已搬到西殿。
「謝公入宮見朕,倒是難得。」桓凜道。他的面色難得舒緩。
謝何坐在那裡,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陛下言重了,我身體不適,一直在會稽休養,近日才回建康。」
兩人又寒暄一番,謝何突然道:「子凝的靈位,還是入我謝家吧。」
這才是謝何今日來的理由。一眾世家吐血的同時,自然也將謝家置於風尖浪口了,謝何也終於忍不住了。
看來這世上都是俗人。
「阿盞若是入了謝家,對於謝夫人來說,未必不是一根刺。」桓凜道。
「當年之事,不過是我們這一輩之間的恩恩怨怨,與子凝無關,不該令他無家可歸。」謝何道。
桓凜突然笑了。
在一旁聽著看著的謝盞也笑了。這世上哪來的清秀明達、公允明斷的翩翩君子?不過是看誰裝得像罷了。
「當年南陵公主見謝公一眼,便一見傾心,不顧謝公已有妻子強行下嫁,欲與夫人平起平坐,共為正妻。公主嫁入謝府後,謝公並未碰她分毫,南陵公主不滿之下便對謝公下藥,懷上孩子。這孩子的得來並非謝公所願,謝公不喜是人之常情。」桓凜道。
謝盞在一旁聽得已經呆了,這便是真相嗎?他的母親並非謝府的下人,而是南陵公主?只是如此,公主強行下嫁並非醜事,更有公主蓄養男寵,也都記在史書之上了。後來,南陵公主為何病逝,史書上未記載一分一毫,彷彿是要刻意抹掉那一段舊事一般?謝盞總覺得事實不止這麼簡單。
當聽到『南陵公主』四個字的時候,謝何的眉頭皺了起來,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那厭惡毫不掩飾,顯然對她已是怨恨至極。
「南陵確實擔得上『毒婦』二字。」謝何道,「當年我不該遵從太后懿旨,娶她入門的。抑或說,在我出征之時,便該殺了她的。」
當年的謝家與現在的謝家不可同日而語。淝水一戰後,謝家才有了足夠抗衡皇權的能力。但是在那之前,謝家上面有王家和庾家,皇后是庾家的,南陵公主又是庾皇后的長女,受盡寵愛,謝何根本沒有能力可以拒絕。謝何抗婚,便意味著得罪司馬家和庾家,很有可能被打壓的一蹶不振,陳郡謝氏也就此沒落。
看著謝何面無表情地說著要殺了那可能是他母親的人,謝盞的心中有種說不出的不快。無論原因如何,但是親疏有別,他已經站在了他的母親那邊。
「兩位夫人都身懷有孕,然而北秦屢屢挑釁,謝公不得不出征與北秦一戰。南陵公主面上願與王夫人平起平坐,心中卻不忿,恰好王夫人與她的身孕不過前後幾日,她便愈加怨恨起來。趁著謝公不在,南陵公主屢次謀害王夫人。聽聞王夫人生育的時候,差點一屍兩命。」桓凜道。
謝何的面色徹底變了:「她千方百計地對阿尤下毒,卻沒想到毒竟然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報應不爽,阿尤沒事,她卻毒死了自己。」
淝水之戰,謝家功勞居首,後來元熙帝繼位,庾家勢力沒落,謝家風頭正盛,元熙為了安撫謝家,便將這段舊事壓了下去。南陵公主也因此成了史書上記載寥寥數筆的人。
原來這便是史書上可以要抹除的醜聞。南陵公主囂張跋扈,卻沒想到竟然囂張跋扈到這種程度,趁著謝何不在,竟想謀殺了王氏和她腹中的孩子。
謝盞心中突然有些惶惶然,如果他的生母真是這般的人,那麼謝何和謝家兄弟那般對他根本是情理之中。謝家願意將他養大便已經是恩惠,王氏給他吃穿,令他讀書,替他求親,竟是寬厚仁慈了。
應該是他對不起王氏的。
只是在他的想象中,他的母親不該是這般狠毒的人啊。她可以不是滿腹詩書,但是至少是溫柔如水的,她可以脾性不好,但是至少不會無故害人。
這番話后,謝何自然沒有了顧及大局,顧及謝家面子的心情了。想到南陵公主的惡毒,他又如何會令謝盞的靈位入謝府?
謝何告辭離去,桓凜的腦海中突然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包括前幾日,他在謝府之中,見到王氏的事。那婦人清新秀雅的眉眼從他的腦海中閃過,桓凜不由得道:「謝公,你可否覺得阿盞的眉眼與謝夫人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