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身世(二)
桓凜的目光直視著謝俊,那般銳利透徹,彷彿能看透人的心底,謝俊顯然是知道些什麼的,他的性子不善隱藏,也知理短,不由得低下了頭。
「阿盞畢竟是謝家的孩子,你們為何要這般對他?縱使你們對他活著做的事有些不滿,為何死了還要令他魂魄不安?」
桓凜一字一句說道,表情有些失控。他這話毀人也傷己,若不是因為自己,阿盞何必淪為佞幸?也不會為謝家這般厭棄。
而且他本不該令阿盞入謝家的靈堂的,他本以為阿盞入謝家靈堂,這是阿盞所願,也可以擋住那些污言穢語,卻從未想過,謝家人面上接受了他,心中卻永遠不會接受他。
謝俊的臉色微微發白,看著那桃木靈牌,也不由得有些愧疚:「自入春以來,四郎便病了,好好壞壞的,本來也沒那麼嚴重,但是三郎的死訊傳來后,四郎便病得更加嚴重了,幾次都差點醒不過來。後來無可奈何之下,我便著人去問了幾個相熟的道士,所四郎的病是因為有人纏身……」
桓凜的怒意直衝腦海,腦袋中幾乎是一片血色的空白:「所以你們便用桃木要毀他的魂魄?!」
「不關大哥的事,是我做的。」謝俊羞憤難當之下,一個聲音突然道。
一個濃眉大眼,長相英武,眉宇和謝俊有些像的青年走了進來。他與謝俊顯然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張揚了許多,正是謝家二郎,謝則。謝何隱退後,長子謝俊替他位,在朝中為相,他的二子謝則則鎮守荊州,領十萬精兵。年前,以盡孝為由,暫時歸京居住。
「陛下,這其實是微臣的家事,陛下如果實在要過問,臣便說兩句。陳郡謝氏,一門清流,為世人所稱道,這是靠謝家祖祖輩輩累積下來的名聲,而如今因為謝盞一人,謝家滿門清譽毀了,祖祖輩輩的努力也毀了。可憐我父,清正剛濁,年歲已長,還要受人指指點點。子不教,父之過,父親所受侮辱,都是他這個『孝順的兒子』給予的。」
謝盞一直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靜靜地聽著。當知道自己靈牌是桃木做的,他心中並無什麼傷心,因為沒了期待,謝家做出什麼事他都不會感到詫異。而且那桃木也似乎對他沒有造成什麼損害。然而當謝則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便覺得可笑了。
子不教,父子過,然而謝何從來沒有教導過他。謝家這般名門都是講究家學的,郎君由父親親自教養,而女公子則由父親教養,謝芝蘭就是王氏一手教導出來的。而他則是居於東郊別苑,由王氏請的老師教導。這般想起來,他活了這麼多年,王氏為他做的事似乎比他那位父親多。
王氏並非他的親生母親,所以王氏無論怎麼對他,也都是情理之中,謝何生他卻不養他,所以謝家之中,他最怨恨的便是這位生父了。如果可以,他還真不願自己的靈牌與生父的靈牌排在一起。
「他活著這般也就罷了,死了一了百了,然而他死了也不安生。他與四郎確實有些齟齬,四郎幼時頑劣,確實欺侮過他,但畢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他何必連死了,還要纏著四郎?」謝則越說越氣憤,他是武將,同樣不懂隱藏,那些憤怒都表現在臉上。
「你是如何斷定阿盞纏著四郎?你用了這桃木靈牌后,四郎的病可曾好過?」桓凜忍著怒氣道。
謝則的氣焰頓時弱了一些,仍然忿忿不平道:「我請的是相熟的道長,他最擅長神鬼之事。這人纏的緊,恐怕要再多幾日才有效。」
桓凜已經不想與他辯論下去了,他很想帶著謝盞的牌位一走了之,但是這樣走太便宜了謝家了。
「請謝公來吧。」桓凜道。
謝則的臉色突然變了:「這等事便不必去勞煩父親了,我立即將他的牌位換回來就好了。」
桓凜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桓凜畢竟是皇帝,謝則拗不過,最終還是請了人來。來的不是謝何,而是謝何的夫人,王氏。
王氏是名士王遂的女兒王沁,三十多年前,王沁是建康城裡有名的才女。王沁年過五十,卻依舊風韻猶存,只著一件素色的羅群,臉上畫著淡淡的妝,面容清新秀麗,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風雅與溫柔。
他們所處的位置已經從靈堂換到了謝府的正廳,桓凜手中拿著的便是謝盞的牌位。
謝盞看著王氏從外面走進來,雍容不失氣勢。王氏確實是個很溫柔的女子,謝盞幼時的時候便見過她教養女兒的模樣,溫柔淡雅地如同一幅畫般刻入了謝盞的心中。他也曾希望王氏也那般對自己的,後來從奶娘的口裡,他才知道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他不是王氏親生的,他的母親是個下人,破壞了謝氏夫婦的情深,他的存在,對王氏而言便是戳在心中的一根刺,所以王氏是不可能給他母親的關愛與溫柔的。
這般想來,王氏對他其實是不錯的,吃穿給的很富足,下人也不曾苛待過他,後來為他請的教養老師也是當朝名士,至於後來為他說的妻子,雖不是王家那種高門高第,卻也都不會低。
然而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道隔閡,不像親人,很客氣,很疏遠。
王氏在這家中的地位舉重若輕。這也難怪,當年的謝家是無此等地位的。謝家成為與王家並肩的世家,不過是因為那場淝水之戰。謝何領兵作戰,在淝水大敗北秦,才奠定了謝家今日的地位。而謝何不在的時候,便是王氏支持著這偌大的家族。
「陛下,請上座。」王氏對著桓凜道。
桓凜坐在了最上面的位置,王氏在他的左下首坐下。
「大郎,坐下。」
謝俊在王氏的對面坐下,唯有謝則站在那裡。謝則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二郎,跪下。」王氏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謝則的臉色更加難看了:「阿娘!」
「跪下。」王氏的語氣裡帶上了強硬。
謝則不得不跪了下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父教你禮義廉恥,你今日竟然做出這樣的事,真是枉費你父的一番教導。」王氏道。
「阿娘,我也是因為四郎的事。四郎病了這麼久,絲毫不見好轉,他這病來的蹊蹺,肯定是邪祟作怪。王大師也說了是家鬼纏身,謝家最近死的只有謝盞!」謝則辯解道。
王氏的臉色有些難看,顯然也氣得不輕,她揉了揉太陽穴道:「若是哪一日我死了,謝家哪個人病了,你也要這般待我?」
「阿娘!」謝俊不禁出聲,「您何必說這樣的話?二郎,你錯便錯了,何必強詞奪理?」
謝則也不敢再辯解,只能磕了一個頭道:「兒子錯了,阿娘要打要罵,悉聽尊便。」
王氏看向上座的桓凜:「陛下覺得當如何?」
桓凜又能如何說?這事看來是謝則做的,謝俊默認了他的做法,而王氏確實不知。然而以王氏的聰慧程度,想必多看一眼便會發現。其實王氏從未入靈堂看過阿盞一眼。她問桓凜如何處置,但這是謝家的家事,他根本無話可說。王氏現在做的事,看似以理為上,其實也是親疏有別,顯然站在了自己的親兒子那邊的。
桓凜似乎有些理解阿盞當年在謝家的感受了。他姓氏是謝,但是在這家族之中,卻活得像一個外人。
「這是謝家的家事,自然由夫人決斷。只是阿盞的牌位,朕還是帶走吧。」桓凜道,帶著阿盞離開這個地方吧,這樣的地方,阿盞也是不會喜歡的。
「謝則,家法處置,杖責三十,將《孟子》抄十遍,明孝悌之義,兄弟之情。謝俊,教弟不嚴,在祖宗面的靈位前跪兩天思過。」王氏決斷道,「陛下,謝盞畢竟是我謝家的人,靈位當留在謝家。陛下若是帶走了,不免有些風言風語。」
王氏自然是聽過謝盞和桓凜之間的傳聞,佞幸便罷了,再背負上禍害兩代君王的名聲,這對謝家的名聲又是重大的一擊,王氏這般聰慧的人,又豈肯犯這樣的錯?
「重鑄靈牌,再請高人超度,我會讓三郎安心地走的。」王氏道。她這是執意要將謝盞留在謝家了。
「夫人,阿盞畢竟是南陵公主所出,身上也帶著司馬家的血脈。朕可令他入司馬家的宗堂。」桓凜道。
桓凜這話一出,雍容沉靜如王氏,此時的臉色也忍不住變了,她閉上眼睛,似乎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整張臉都變得蒼白如紙起來。
「阿娘,你沒事吧?」謝俊連忙走了過去,擔憂地問道。
謝盞的出生對於謝家來說是一件巨大的家醜,在王氏面前,也無人敢提及。王氏如今年歲大了,早已沒了當初的承受能力,想起這些事便覺得有些心悸難安。
片刻后,王氏才睜開眼睛,低聲道:「罷了,陛下便帶他走吧。這件事,是我謝家虧待於他了。」
桓凜抱著謝盞的靈位離去。
謝盞卻還獃獃地站在那裡,心中已經是驚濤駭浪。剛剛桓凜和王氏的對話,他聽不懂。
——阿盞畢竟是南陵公主所出,身上也帶著司馬家的血脈。
他的母親不是謝家的下人嗎?因為謝何醉酒,所以糊塗之下才生下他的嗎?
謝盞覺得一個巨大的謎團擺在了自己的面前,原來他活了二十多年,卻連自己的身世都沒有搞明白。
他的母親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