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身世(一)
這個月的十五剛過不久,距離下個月十五還有二十五日。還清說,月圓之夜是人間陰氣最重的時候,也是鬼魂力量最強的時候,更是謝盞逃脫束縛的唯一機會。這也是為何昨晚月華最盛時,宋硯可以看得到他的原因。
他與還清素不相識,但是卻從還清身上感覺到一股安寧乾淨的氣息,所以他選擇相信他。這般時候,他也沒了懷疑的力氣,最壞的結果不過魂飛魄散罷了。
玉養魂魄,謝盞的魂魄與那玉佩本是一體的。而每天,無論是用膳還是睡覺,無論是早朝還是批閱奏章,桓凜都將那玉佩緊緊地攥在手中,如同捧著心愛的玩具的固執小孩一般,也因此,謝盞與他幾乎是寸步不離。
日夜相處,謝盞不是愚鈍之人,所以很快便察覺到了什麼。或許說,在桓凜的眼淚落在玉佩上,哽咽著叫出『阿盞』兩個字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
然而當那些話從桓凜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荒謬。
桓凜一改剛登基時的溫和,幾乎是以雷厲風行的姿態,先奪了何勇的兵權,又提拔了陸青桐的兄長,而這件事從頭到尾,宋硯竟是沒說過一句話。士族對於武將之間的爭鬥向來樂見其成。那十萬兵權,落在何勇手裡,和落在陸家手裡,沒有任何區別。而且對比何勇橫行霸道、毫無顧忌,那位瘸了腿的新上任的廷尉兼征西大將軍看起來好對付多了。
然而這對於皇後來說,幾乎是晴天霹靂。
當皇帝說要選四妃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失寵了。自選擇入宮的那一日開始,她便沒有選擇了。她本想成為他最心愛的女人,成為這天下至尊的女人,然而,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她可以放棄前者,後者成了她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她現在能倚靠的只有母家的勢力,她阿兄被奪了權勢,她怕是連後者都保不住了。
一無所有,這對何錦來說是一個噩夢。
當皇帝下朝後,皇后再也忍不住,直接去了皇帝的臨時寢宮。她未施粉黛,頭髮簡單地盤起,只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便那般直直地跪在寢宮門口,在炎炎烈日下暴晒著,模樣我見猶憐。
然而她想令看見的人卻對她不屑一顧。
「娘娘,陛下忙著呢,您便先回去吧。」李得清苦口婆心道。
何錦並不看他一眼,執著地跪在那裡,當月落西山時,皇帝終於召見了她。
那曾傳聞情深的帝后,再次見面的時候,竟比陌生人還陌生。何錦還未說話,眼淚便落了下來,她本是美到極致的女子,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的。
桓凜坐在那裡,手中緊緊抓著玉佩,目光落在窗外,看起來心不在焉,留給何錦的也只有一個凌厲的側臉。
何錦的心越來越涼,縱使她哭得再厲害,都無法得他一眼。何錦突然止住了眼淚,低聲道:「臣妾與陛下相識七年了,陛下於臣妾有救命之恩,臣妾無以為為報。這七年,陛下是踏著血雨而來,登上了今日的位置,臣妾無用,不能替陛下分憂,唯一能做的便是伴在陛下的左右。」
那一年,在秦晉邊境,仍是戰亂紛亂,桓凜年輕氣盛,帶著幾騎悄悄地潛入秦地偷襲,離開時剛好遇見陷入亂軍之中的何氏兄妹。
何錦一直記得,那個身披戰甲、手持長劍的男人,如同神明一般,將她從泥濘的鮮血中拉了出來。她多看了一眼,以為自此在她的世界里桃花長開,卻沒想到,正是因為那一眼,她陷入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
「臣妾無用,替陛下縫的衣物只能抵一時之冷,做的飯菜味道尚且比不過農家粗婦,更未替陛下誕下一子半女,這般想來,臣妾已是無地自容。」
何錦是聰明的,以退為進,說著自己的錯,其實提的都是舊情,不過想要引起桓凜的惻隱之心。
謝盞尋了一個位置坐下,便在一旁看著這麼一場好戲。
「你殺了我的阿盞。」
謝盞突然沒了看戲的心情。
桓凜只說了一句話,何錦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所有的話都梗在喉嚨里,心變冷了,一張小臉也徹底失去了顏色。
她的兄長錯了,活人是永遠爭不過死人的。
更何況,桓凜根本就不愛她。若不是桓將軍的意思,她根本沒有機會呆在他的身邊。
她本以為殺了他,便拔出了最後一個威脅,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愛上她的,她會成為天下至尊的女人。
是她妄想了。
往事紛雜,七年不過一場夢,夢突然醒了,何錦坐在地上,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
片刻后,何錦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是啊,我殺了他,但是這不是陛下下得旨嗎?在他死的那一刻,都以為要殺他的是陛下。就算是死了,他恐怕也會念著陛下的殺他之情。」
桓凜的臉色變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玉佩,卻又突然像是意識到什麼,連忙放鬆了手勁,小心翼翼地握著。
桓凜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有錯,但是害過他的人也不得好過,包括我自己。」
桓凜的表情帶著決絕。
何錦怔怔地看著他,昔日里高傲的帝王,此時這般模樣,又豈不是在自虐?她已無話可說,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直接往外走去。
她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高高的宮牆之下。
——我的阿盞。
謝盞面色平靜地將他這句話聽入耳中,只覺得嘲諷。
——我的阿盞,你真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
——這曲譜是送給我的阿盞的。
以往聽著的是甜言蜜語,但是走到這一步,卻成了致命□□。
他猜不透桓凜的想法,但是此時這四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時,他只覺得荒唐,只覺得噁心。
何錦離去后,桓凜依舊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目光幽幽地盯著窗外,恍然間,便看到外面飄過一縷白色的衣角,等他匆匆走到窗邊的時候,卻只餘一陣清風。
他怔怔地站在那裡。
何錦說的又何嘗不是沒有道理。阿盞對他的感情,怕是不止恨那般簡單了。從那些殘碎的夢境里和朔風的話中,他已經能夠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真相來。
他無法想象阿盞在東郊別苑中等了一日又一日是何種感覺。那時的阿盞應該是滿懷期待的,並不知道誤會已經在他們之間展開。
他無法想象阿盞半夜入宮前來自己府前,說出那句他要入宮,本來只想要他一句話,卻被他拒之門外,獨自走向皇宮時,是何種感覺。是恐懼還是絕望呢?那或許是阿盞為他們之間的感情最後一次爭取了,自那以後,他和阿盞之間的感情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無法想象阿盞寫了無數遍的信,卻怎麼也等不到回復是何種感覺。
他更無法想象,阿盞等了五年,等來的卻是一封賜死他的聖旨時是何種感覺。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他日日抱著玉佩入眠,而阿盞卻一次都不肯入他的夢的原因吧。
是他一點一點地消磨了阿盞對他的愛。
桓凜從那種眩暈感中抽身而出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他沒有食慾,匆匆用了兩口飯便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起來,桓凜依舊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李得清不由得提了一句:「陛下不如出去走走吧,或許會有一番奇遇呢?」
早朝的時候,桓凜又看著謝俊,心中便起了心思。
自勘破真相,與宋硯撕破臉之後,桓凜做事便又隨性了許多。下朝後,他沒有與謝俊說,便直接騎馬去了謝家。
阿盞是不喜歡謝家的,但是卻又並非對謝家毫不在意。阿盞曾經也是希望融入這個世家的,然而謝家殘忍地拒絕了他,所以他只能用漠然的面孔來面對這個家族。當年他們朝夕相處的時候,阿盞偶爾會提起謝家,刻意的冷漠,便顯得有些在意了。
阿盞在謝家其實是吃了不少苦的。謝何與夫人琴瑟和鳴,孕育了四個孩子,阿盞夾在其中,便顯得格格不入了。謝家在吃穿上不曾虧待過他,但是卻未曾給過他任何關愛,包括他那早逝的母親和親生父親。
謝俊年紀大些,又是溫柔的性子,不會欺侮阿盞,而那與他年紀相當的二郎和四郎卻不一定了。尤其是四郎。四郎的生辰與阿盞不過相差幾個時辰,四郎性子暴躁善妒,而自幼,阿盞便比他聰慧許多,所以總是想盡辦法欺侮阿盞。兩人的性子分明,誰欺侮了誰一眼便知,然而親疏有別,最後受教訓的卻只是阿盞。
他不知道,深夜裡,小小的孩子跪在那黑暗的祠堂中,是否曾有過恐懼,又是否期待過,黑暗中走出一人,將他抱進懷裡,輕聲地安慰著——「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
然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等到,所以才會戴上一具冷漠的面具吧。
這些事,都是後來查出來的,桓凜開始並不知道,只因阿盞從未提過。
桓凜本是不願阿盞時候入謝家的靈堂的。但是這其實是最好的選擇,阿盞已經為了他身敗名裂,唯有入謝家,謝家承認了他,那些人才不敢人前人後再繼續議論他。士族們始終要顧及謝家的想法,顧及謝夫人王氏的想法。
烏衣巷中,桓凜下了馬,謝家看門的小廝與別家都不一樣,多了幾分見識,見桓凜衣著不凡,早已猜到他身份尊貴,便匆匆稟報了謝俊。
謝俊親自出來迎接。阿盞死了,謝家只在門口處掛了兩條白布,小廝侍女穿著都是常態,謝俊也是如此,一身黑色便衣,臉上也無絲毫悲痛之色。
桓凜本是不該苛責的。當朝的喪葬習俗便是如此,士族講究薄葬,早有名士,母喪,毫無哀容,已是看淡生死,超脫世外之態了,所以這謝家之中無人穿喪服,也並無不妥。
「謝公呢?」
「四郎病得愈發重了,父親正守著他,陛下在廳中稍坐片刻,臣去喚他。」
桓凜不由得想,若是謝四郎死了,謝家也是這般簡簡單單地辦一場喪事嗎?
桓凜制止了他:「罷了,我去看看阿盞。」
謝俊的臉上有些遲疑,卻還是將桓凜帶去了祠堂。
祠堂之中,密密麻麻的都是謝家祖宗的牌位。當看著那冰冷冷的牌位,知道阿盞便躺在其中的時候,桓凜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胸口處,一口氣都呼不出來。
謝何陪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臉色變化,不禁擔憂道:「陛下可是覺得哪裡不適?」
桓凜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的目光很快地落在了一個地方,上面的字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謝何三子謝盞之靈位。」
冷冰冰的九個字,代表的便是阿盞的一生。
桓凜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走到了牌位面前,目光說不出是哀傷還是絕望,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謝何又忍不住出聲:「陛下,死者為大。」
桓凜猛地縮回了手,直視隔著一尺的距離,痴痴地望著那牌位,恍惚中,阿盞似乎正站在不遠處,臉帶微笑地看著他。。
突然,桓凜的臉色變了,他伸手便拿起那牌位,聞著那上面散發出的味道,眼神漸漸聚集出一陣冷氣:「阿盞的牌位為何是桃木?」
當朝牌位多用柏木,而桃木是辟邪鎮宅之物,與鬼神相斥,用來做靈位可中傷死者魂魄,令死者魂魄不得轉生,漸而魄散,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只要想著阿盞死了,魂魄還要受著屠戮之苦,桓凜便覺得氣血上涌,竟是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