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離婚
對於顧母想通了,主動來找自己商議離婚之事,顧政鴻感到很是意外。原先看顧母的那個樣子,他還以為有得好磨呢,沒想到,顧母竟這麼快就鬆了口,倒也是意外之喜了。
顧政鴻捋了捋西服,即使那上面並沒有褶皺。
「走吧。」他對他的私人律師說道。
大廳中,顧母和顧舒晗早已到了,還帶來了她們一方的律師。顧母穿著一身旗袍,面容素淡靚麗,顯然是經過用心打扮過的,並沒有顧父想象中的頹靡。顧母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那裡,雖然沒了少女的活潑,卻多了一分成熟的風韻,這一點,是為他生了兒子的儷平不及的。顧父心中默默地做著評估。
自從兒子出世以後,他忙著跟妻子離婚,有多久沒有仔細看過妻子的樣子了?平心而論,儷平有儷平的好處,但在有些方面,她確實不如自己的髮妻。
不過,妻子雖好,卻總是仗著當初幫過他,覺得高他一等,他取得了再大的成就,在妻子看來似乎都不算什麼,她跟他說的話,內容永遠都只有那麼些老生常談,「按時吃飯」、「早點回來」,初時他聽了暖心,久了就貧乏到令他覺得無趣,彷彿這只是一天中必不可少的一個流程,一種程序。
倒是儷平,總是屢屢讓他驚喜,對外頭的事兒,她懂的比妻子多多了。雖說妻子唐錦萱為他的生意提供了原始資金,許儷平卻是幫助他把生意壯大的女人,兩人一路風風雨雨走來,在他心裡,許儷平自然與旁人不同。況且,許儷平還給他生了兒子,只這一條,就抵得過所有。
想到那個還在襁褓之中,一團粉嫩的嬰孩,顧政鴻就覺得心中柔軟得一塌糊塗,天平徹底傾向了許儷平母子。他是對不起自己的妻子,可是,誰讓妻子只生了一個女兒,不能為他傳宗接代呢?這不能怪他,他不能讓老顧家絕後。
顧政鴻踏進大廳,這才發現,顧舒晗竟然也在,此時她正挽著顧母的手,和她一起坐在一邊。剛才,從顧政鴻的角度來看,顧母正好擋住了顧舒晗,再加上顧政鴻的注意力大都放在顧母的身上,一時之間也沒注意到顧舒晗的存在。
顧政鴻皺了皺眉:「錦萱,你怎麼把舒晗也帶過來了?她一個小孩子家家的,讓她過來做什麼?」
「爸,你和媽離婚,難道我不該在場?」顧舒晗很平靜地看著顧政鴻,彷彿他才是無理取鬧的那一個。
「你既然已經出嫁了,不好好待在夫家相夫教子,三天兩頭地往娘家跑,像什麼樣子?」顧政鴻低聲呵斥道。
「爸,不是您教導我們,要擺脫『封建枷鎖』的束縛嗎?既然您都要為了解除『包辦婚姻』而和我媽媽離婚了,作為您的女兒,我當然也要向新時代女性看齊,自強自立,哪裡能像那些舊社會的女人一樣,兩耳不聞窗外事,天天在家裡伺候丈夫公婆?」
顧舒晗早就看出來,自己的這個父親表面上推崇新風氣,內里卻是個最古板不過的人。所謂的進步文化,只是他為自己停妻再娶所找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不過,很快他就管不到自己頭上了。
「強詞奪理!一個女孩兒家,一天不學好,凈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顧政鴻饒過了顧舒晗,直接對顧母說道:「長輩之間商量事情,哪有一個小輩在一邊旁聽的道理,錦萱,你說是不是?」
顧政鴻話語中其實已經有些責怪顧母教女不嚴的意思了,如果往日顧政鴻這麼說,顧母不願拂逆顧父的意思,很可能就順水推舟地讓顧舒晗退下了,可現在,既然都要跟這個男人撕破臉了,憑什麼還要她把這個男人的話奉為圭臬?
顧母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茶,對顧政鴻的話毫無所動:「舒晗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我的事,舒晗沒有什麼不能聽的。既然你已經到了,我們就進入正題吧。如果你再拖拉下去,我會以為你反悔了,不想跟我離婚了。」
顧父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聽了顧母的最後一句話,閉了嘴。
想必他也擔心,好不容易答應和他離婚的顧母會再次發生動搖。
顧母垂下眸子,遮擋住其中嘲諷的眸光,這就是她心心念念了半輩子的男人呵……
顧母的律師上前說道:「我的僱主出嫁之時所帶來的三萬兩白銀的嫁妝,以及田產、地契、古玩、首飾按律是她的私產,在成婚二十年中,除了拿出其中的五千兩作為女兒的陪嫁,她將其餘的兩萬五千兩白銀都投資到了顧先生的工廠中。現在顧先生要和我的僱主離婚,理應對這些財產進行分割。我僱主的意思是,顧先生將嫁妝全額,摺合成黃金歸還給她,古玩和屏風等笨重的大件物品她不打算帶走,請顧先生將這部分也摺合成黃金給她。此外,她應該得到兩個鋪子和一個鋼鐵廠,作為這些年投資的報酬。」
「反對,顧太太自願將嫁妝交給顧先生代為打理,可沒有說是在進行投資,也沒有簽訂任何協約。按律顧先生只需歸還顧太太的嫁妝即可,顧太太沒有資格向顧先生討要鋪子……」
……
兩人你來我往,互相駁斥了半天,最後,顧政鴻對顧母說道:「你畢竟跟了我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的確應該給你一些補償。這樣吧錦萱,我把你的嫁妝還給你,除此之外,我再給你兩個廠子,怎麼樣?」
「敢問顧先生打算給我哪兩個廠子?」顧母很不喜歡顧政鴻這種施恩的語氣,難道,他認為她該感激涕零?她強忍著沒有發作,不過是想看看,她曾經愛過的男人,還能夠無恥到什麼地步。
顧政鴻不假思索道:「就鋼鐵廠和水泥廠吧,那兩個廠子有潛力,我前期也投入了不少。」
「那兩個虧損的廠子?將兩個燙手山芋丟給我們,當作『補償』,你的算盤倒是打得好。」顧母冷冷地說道。她從前怎麼就沒有看出,這個男人是這麼個無利不起早的性子。
「話不能這麼說,那兩個廠子雖然暫時效益不太好,但還是大有可為的,不然,我當初怎麼會花大價錢把它們買下呢?」在提到自己置辦的產業時,顧政鴻立刻像是換了個人一樣,變得精明起來。他是個商人,自然懂得如何用最小的利益換的最大的利潤,哪怕現在他面多的,是他的妻女,他也不會讓利半步:「虧損只是一時的,若是善加經營,想要扭虧為盈並不困難。這些時興玩意兒你不懂,到時我就把老鄭和顧經留下繼續管著廠子,你只管坐等收錢就好。」
當然,在顧政鴻看來,說服自己的妻子並不是一件難事。妻子再通財務,再賢惠持家,也不過只是一個婦道人家罷了,外頭的事懂什麼?還不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顧母露出極為諷刺的笑容,什麼時候,她的丈夫在她的面前,已經如此精於攻心,長於算計了?顧政鴻的疏遠和離心不是沒有徵兆的,只恨她如今才真正認知到這一切。
顧政鴻見顧母久久不說話,以為她心中不情願,正要再勸幾句,卻聽顧母說道:「兩個廠子就兩個廠子吧,只盼離婚以後,你和你的那位,莫要再來打擾我們母女。我要你寫下自動放棄舒晗父親身份的信件,你答不答應?」
他精於算計,寸利必爭,她卻不想再與他耗下去了。儘管她相信,如果她與顧政鴻繼續爭下去,顧政鴻為了面子,怎麼也會再多給她一些補償。可比起繼續與顧政鴻糾纏,她情願不要這些東西。
「咱們一定要鬧到這一步嗎?即使我與你離婚了,可舒晗還是我的女兒,這是你我都無法磨滅的事實啊。」顧政鴻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即便你恨我,怨我,不想與我在有所往來,可你也得為舒晗考慮啊。若是我與舒晗斷絕了父女關係,你讓女婿家怎麼看舒晗?」
顧母面有動容,似乎把顧政鴻的話聽進去了。顧舒晗正準備上前說話,卻被顧母死死地扣住了手,顧母看向顧舒晗的眸光中有一絲懇求——不要說。
顯然,她很清楚,顧舒晗想說些什麼。
顧母理了理自己鬢邊散亂的碎發,對顧政鴻道:「既是這樣,也罷了。只是,我的女兒,絕不認那個女人為母,這一點絕對沒得商量!」
「這……」顧政鴻露出猶豫之色,不過,他也明白,這是顧母最後的底線了,最後,他妥協似的道:「好吧,若你不願意,在家裡我不讓舒晗叫儷平媽就是了。不過,名份上,她日後會是儷平的女兒,這我無法改變。」
商量妥當之後,兩人簽了離婚協議書。這份協議書將被送去警局備案,從此以後,顧母與顧政鴻之間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儘管目的已達成,可顧母心中還是很不痛快,她忍不住小刺了顧政鴻一把:「許儷平才比舒晗大幾歲?你給舒晗找這麼個媽,也不虧心!」
「直到遇到了儷平,我才明白,戀愛是什麼滋味。愛情是不分年齡的,縱容錦萱你現在不能理解,但我相信,你總有一天能夠明白。」顧政鴻說道:「我們的婚姻結束了,錯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這個社會,這些封建習俗。錦萱,我們和平分手,雖然日後做不成夫妻了,但也可以做朋友。」
直到離婚的這一刻到來,顧政鴻才發現,原來,他也是捨不得他的妻子的。即使離了婚,他也不想跟她徹底斷了關聯。
顧母看出了顧政鴻的心思,被顧政鴻噁心得夠嗆,冰冷而生疏地說道:「對不起,做不到。我一個婦道人家,高攀不起顧先生,還請顧先生以後千萬不要來打擾我。既然顧先生已經跟我離婚了,以後還請叫我唐女士。我的閨名,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夠叫的。告辭了,顧先生,還請儘快把我的嫁妝給我,並把那兩個廠過到舒晗名下。等這些事一了,你就可以迎你的情人和私生子進門了。」
說完,顧母拉著顧舒晗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顧家的大門。
路上,顧母對顧舒晗說道:「我本想讓你與那一家子撇清關係,不過,你那不是東西的父親有一句話說得沒有錯。如果你跟他斷絕關係,日後只怕夫家人會看輕你。若是你還是他的女兒,即便是為了面子,他也不能看著你被秦家欺負。」顧母對於秦家人的品性顯然一清二楚,自然不得不多為女兒打算一些:「也怪媽,當時竟沒有發現,親家母竟是那麼個品性,否則,媽斷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不過,事已至此,你與女婿又有了囡囡,日後還是要好好過日子的。聽媽的,別跟你父親他們鬧僵了。日後若是看不慣他們,逢年過節回去應個景兒也就是了,許儷平想來也不樂意時常見到你。」
顧舒晗靜靜地聽著顧母說完,才道:「媽,秦志宏跟顧先生一樣,在外面找了個留過洋的女學生,現在,正跟我鬧著離婚呢。剛才我沒在顧先生跟前說,是不想讓外人看了笑話。如今,我不想瞞著您了,秦志宏他,已經搬到外面跟那個女學生一起住了幾個月了。」
用腳趾頭想,顧舒晗都能想到知道這件事情之後的顧政鴻有什麼反應,無非就是出面教訓秦志宏一頓,然後要求自己忍氣吞聲,繼續跟秦志宏過下去。為了安撫秦志宏,他說不定還會默許秦志宏繼續養著他的情人,只要自己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就好。顧政鴻是個只要有層遮羞布,就能夠粉飾一切的人。
可是,顧舒晗非常清楚,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況且,這件事,她根本就不想讓顧政鴻知道。就像顧舒晗所說的,從顧母與顧政鴻離婚的那一刻起,對於顧舒晗而言,顧政鴻就只是一個外人了。
「什麼,他怎麼敢這麼做!」顧母雙眼冒火,睚眥欲裂。當年選了這麼個女婿,不過是看在他忠厚老實又是讀書人的份上,誰能料到,就是這麼個忠厚老實人,竟干出了和顧父一樣的事。
「說我是封建糟粕,非要跟我離婚,好去開展他的自由戀愛。」顧舒晗的面上劃過一絲嘲諷。
「囡囡呢?他連囡囡也不要了?」
「可不是,在他看來,我們恐怕都是阻擋他自由戀愛的障礙。媽,我回家,本來是想跟你和…和顧先生商量一下這件事的,誰想到,家裡竟然也發生了這樣的變故。」
「秦志宏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初他媽來我們家提親的時候,是怎麼跟我保證的!他當初迎你進門的時候,又是怎麼跟我保證的!現在就這樣翻臉不認人了!一句封建糟粕,就可以抹殺所有!」顧母自己才遭遇了這樣的事,又見女兒遇到同樣的不幸,忍不住拍案道:「我不懂什麼他們這些進步青年在想的都是些什麼,但是,在成為進步青年之前,他們首先是人啊!難道為了做那什勞子進步青年,他們連人也不打算做了?連畜-生都比他們有情有義!」
顧母是標準的大家閨秀,一向溫婉,素來連脾氣也很少發。如今畜-生二字竟脫口而出,可見她憤怒到了什麼程度。
顧舒晗見顧母激動,少不得上前安撫一陣:「媽,您別激動。」
秦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如果,所謂的社會進步,就是教男人拋妻棄子,教他們丟棄一個人基本的良知,那這種進步,也太可怕了……」
顧舒晗勸道:「卑鄙者有卑鄙者的通行證,他想要停妻再娶,自然有的是理由,與風氣何干?便沒有這些事,他若是有這個心思,也遲早要與我離婚,現在不過是多了層遮羞布罷了。」
顧母靜默片刻,握住女兒的手,黯然道:「我們娘倆都是命苦的,遇人不淑啊。我就罷了,橫豎已經過了半輩子了,可你還這麼年輕……以後,可怎麼辦啊!」她嘆了口氣,語氣中滿含對女兒的擔憂,渾然沒有想過,她自己也才三十多歲罷了。
「媽,你放心,我已經看開了。既然秦志宏一心要去追求他的真愛,我又何必阻了他的道?只要他把嫁妝還我,囡囡歸我,日後,我和他再無半分糾葛。」顧舒晗說道,她從來不是一個願意將就著過日子的人。
一個人過日子又如何,她又不是養不起自己,非要靠男人過活。若是遇不到合適的另一半,她情願日後就這麼守著女兒和母親過日子。對於她來說,愛情遠遠不是生命的全部,事業、親情乃至人格的自由與獨立對於她來說同樣重要。
「哎,你……你真的決定了?想好了,不後悔了?」
「當然。就像您不希望我一直生活在顧先生的陰影里一樣,我也不希望囡囡一直生活在秦志宏的陰影里。您簡直無法想象,這些日子以來,秦志宏是怎麼用冷暴力來對待囡囡的,他不配為人父!」顧舒晗冷冷地說道。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無論如何,媽都會支持你。媽沒有本事,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媽只知道,我要我的女兒和外孫女兒過得好好的,媽就知足了。」
顧母的話說得顧舒晗心中一暖,從此刻開始,她是真的把顧母當成自己的親人了。她雖沒了可供依靠的父親,卻有一個愛她的母親,又何嘗不是一種福分?
顧舒晗握住了顧母的手,靜默良久。
「媽,接下來,您有什麼打算?」
「說真的,媽還沒有想好。」近二十年中,她的日子都是圍繞著顧父過的,現在驟然離了顧府,她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了。娘家早已敗落,當年為了避禍,又搬得遠遠地,依照顧母的情況,自然不可能去投靠娘家。
顧舒晗想了想,說道:「我記得除了那些交給秦先生打理的嫁妝之外,您在城中還有一座宅子,您不如先去那兒住吧。等我把囡囡從秦宅裡帶出來,就去那裡跟您會合。」
「你要去秦家?」顧母倏然握緊了顧舒晗的手:「不如讓媽跟你一起去吧?」
「媽,不用擔心,那個府里的人,我還應付得過來。您若跟我去了,他們知道您已經與父親離婚,只怕會更加沒有顧忌,所以,您還是在宅子里好好地等我吧。」
見狀,顧母只得忍著心中的擔憂道:「那你早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