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塵埃定(完)
「怎麼辦?找不到荊默!到底去哪裡了!」姜央急得團團轉,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語要怎麼辦,她幾乎把整座王殿都翻了一遍,連荊默的鳥毛都沒有看到一根,更遑論人影了。
姜央忽然想起來前幾天楚茨回來過一趟,匆匆忙忙的又走了。她們倆與荊默不熟,自然也沒有注意他是不是在王殿,現在想來好像就是從那天開始沒有再見過他。
「風俊死了,一劍封喉,看樣子是昨日午時死的。」隨之而來的是蓮帶來的另一個噩耗。
姜央彷彿當頭挨了一記悶棍,站在原地傻掉了,她如夢初醒,語帶哽咽:「她早就打算好了,早早的把荊默支開,又把風俊殺了,就是不想給自己留後路是不是?」
蓮剛想去抱抱她,姜央又發了瘋似的直衝人界而去。
地面巨震,洪水鋪天蓋地的咆哮聲洶湧而來,姜央下意識抬手遮了一下,還沒等她仔細看清,一道柔和的白光從昆崙山巔亮起,一分為四,分別鎮往東南西北四方。
地面上的震動緩緩的停了下來,人間的洪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的退去,重新引進了天河,露出平坦的陸地,舉步維艱的人們狼狽的前後從高地上撤了下來,先前的那伙修道者聽到動靜,拜別龍君鏌鋣,也從不周山上下來,小心而謹慎的探查著周遭。
歡呼聲從劫後餘生的人們中爆發出來,緊接著是哭聲,嚎啕大哭聲。
那道白光在昆崙山盤桓了許久,最終封入天河,再也不見了。
人間的歡呼遠遠的傳過來,聽在姜央的耳里彷彿夢境似的,她怔怔的說道:「是來不及了么?」
「阿央……」
姜央木然的把臉轉過來對著她,重複著問道:「我是來不及了么?」
蓮說不出話來,只好伸臂將她攬進懷裡。
姜央卻一把掙開她,自己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她的哭聲和凡人的哭聲匯在一起,更像是一場訣別的葬禮。
蓮想,未必就沒有別的辦法,以楚茨的本事,隨便抓幾個法力高深的神仙和妖怪,強迫他們鎮守四極,這雖然有風險,卻不是不可行;她也可以不管不顧,崑崙於她有愧,豈會責怪於她。
只是,有那麼多條路又如何?她只會、也只能夠選最決絕的那條。
如果是自己呢?蓮捫心自問,只怕也會和她做出相同的選擇。
她半跪下來,把姜央的腦袋埋進自己懷裡,這次姜央沒有再掙開了。
蓮的手臂慢慢收緊。
但她不會走到那一步,也永遠不會走到那一步。
崑崙是在食物的香氣中醒過來的,孟召重正在廚房裡做菜,長發的青年把黑色的斗篷換了下來,換了一身與往日無異的長衣,「篤篤篤」的切菜聲不絕於耳。
「孟召重?」
他停下手,恭恭敬敬的道:「山聖。」
「什麼時辰了?你怎麼就開始做飯了?」
「申時三刻了。」
崑崙按了按有些發疼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仔細想想,又想不起什麼東西,只要一邊疑惑一邊回了房。
她在房裡呆了一會兒,坐不住似的,又跑了出來:「孟召重。」
這次孟召重沒有停下,依舊恭敬道:「山聖。」
「我今天都做什麼了?」她問。
「卯時起的身,用過早飯,在院子里坐到了中午,後來就一覺睡到了現在。」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她歪了歪頭,眉皺得極深,十分不解的道,「我怎麼住在這裡?我以前應該是住在……」
……住在哪裡呢?
是山巔嗎?是山腰那段瀑布上面嗎?是種著青靈子的小山坡上嗎?
腦中突如其來的一陣刺疼,她匆忙扶了一把孟召重的手臂,穩住身形,搖著頭喃喃自語的離開了。
像是在查證什麼的,崑崙把所有的屋子一間一間的推開,她發現一個很奇怪的房間,裡面的布陳一眼看去儘是雪白,清貴極了,彷彿常常有人進來,桌子、椅子、屏風都一塵不染。
唯獨櫃門緊緊鎖著。
崑崙眼角一跳,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伸手拉開了櫃門——竟空無一物。
這裡應該有什麼的……
她眼神陡然就迷茫起來。
孟召重是被翻箱倒櫃的聲音吸引來的,進門就看到崑崙長發蓬亂,不顧形象的在找什麼東西,孟召重忙將她拉起來,問她在找什麼。
她像個凡事不知的孩子,兩隻手奇怪的朝他比劃著,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孟召重不知道要說什麼,崑崙看著他,看著看著,手裡的動作就停下來,不說話了。她沉默著走到了屋外面,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楚茨抽去了她的記憶的原因,她開始越來越不記事了,常常相同的話要問孟召重好多遍,好多天都在問同樣的事。她一開始坐在院子里發獃,後來就開始滿山跑,孟召重問她去做什麼,她說要去找東西。
出去得越來越早,回來得越來越晚。
她很喜歡換衣裳,每一天都要換一件新的,即使那袖子看起來還是完好無缺的,可她總覺得,有什麼小東西正窩在她的袖子里睡覺,偶爾氣急了就要咬她幾口。
她一遍一遍的去小瀑布下面,一坐就是一整天。
姜央曾經想殺她,遠遠的見過幾次以後,便再也沒有踏足昆崙山了。
倒是蓮,算是楚茨的半個徒弟,瞞著姜央來陪過崑崙幾次,只是崑崙不大愛說話,蓮說著,她也就聽著,有時哭,有時笑。
孟召重不知道崑崙是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大概是從她不再去小瀑布的時候吧,她也不再頻繁的換衣裳,而是越來越沉默,每天早上都去山上最高——也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有時候就睡在上面。
她開始嗜睡,一睡就是好多年,一開始幾百年,後來幾千年,好像常年不犯的老毛病都一起犯了,可惜再也沒有人指著她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我視線之外的地方發獃。
可我沒有在你視線以外的地方,於我來說,已經哪裡都是你了。
珠分釵折,人間天上。一幀猶在,傷何如之?
七萬年後,孟召重壽終。
後來的後來,蓮也再沒有來過崑崙。
崑崙終於一睡不醒。
凡間的帝王早不知換了幾家,天界的神仙日復一日的隕落,地上的草木和天上的星辰一樣多了,波濤如怒,唯一不變的,是昆崙山巔永遠澈朗的天空。
崑崙最後在一片黑暗裡醒過來,伸手不見五指。
她摸到手邊有一柄巨斧,於是拎起來,朝著正前方用力地劈了過去。
耳邊聽得一聲極細的聲響,像是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崑崙循著那個裂口繼續劈,不知疲倦似的,終於轟然一聲巨響,刺眼的白光從外面透了進來。
她從裡面跳了出來,而後竟發現這天地間只剩下這麼一隅,可以容她之身,其餘都是漫漫無邊的黑夜。崑崙遂揮動巨斧朝四周揮去,連綿的黑暗被分開兩邊,陽清為天,陰濁為地。崑崙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崑崙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崑崙極長。
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里。
她好像終於明白過來什麼,哈哈大笑著倒下了。從此骨節為山林,體為江海,血為淮瀆,毛髮為草木,而心臟落在西南——化為十萬大山崑崙。
億萬年後。
昆崙山萬丈之下,萬妖窟里。
一條白色的人影在妖群里迅速的穿梭,她約莫有十三四歲,長發散在身後,一張漂亮的小臉上血污密布,凡是她經過的地方都帶起了一陣腥風血雨。
大鵬鳥振翅飛了過去,連皮帶骨被咬下了一邊翅膀,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少女隨即一躍而起,跳到高高的王座上,冷冷的睥睨著他們。她已然也廢了一隻胳膊,渾身上下皮肉翻開,露出觸目驚心的血肉,眉頭卻皺也不皺,比任何人都要倨傲高貴。唇色極白,深金色的眼瞳卻極亮,氤氳得不可名狀。
不知道是誰雙膝一軟,率先跪在了地上,打破了殺伐初定的寂靜:「王。」
而後的人便跟著如潮水般跪下,排山倒海:「王。」
少女舔了舔嘴角的血,嘴角一咧,惡劣地笑了。
她的笑容凝在唇角,妖群如分海般擁進來一個年輕的女人。來人約莫有二十來歲,眉眼極為精緻,穿一身乾淨得過分的青衫,長長的袖子垂下來。
崑崙一步一步的走近,然後仰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少女。
年少的妖王驀然就生出一種「我等她很久了,像是等了一輩子那麼久」的凄惘來,這險些讓她當場眼圈一紅。
當然,她忍住了。
她幾步跳了下來,以手勢制止要上前的妖眾,問道:「你是什麼東西?」
崑崙眼睛立刻就紅了,低聲道:「那你又是什麼東西?」
「我?我是楚茨,是這裡的主人,你和我不一樣,你是什麼東西?」
「我叫崑崙,住在昆崙山。」
「昆崙山……是什麼地方?」
「我們的家。」崑崙輕輕地說,然後向她伸出一隻手,「來,我接你回家,好不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