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距離顏素上一次見到東平王,已經過了大半年。
遵照約定,東平王將團黃和白露送來與她作伴,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雖然仍是囚禁,但到底不是髒亂潮濕的牢獄,不必承擔繁重的勞作,衣食供給談不上豐厚,卻也不至匱乏。是以這半年,三人生活還算平靜。只是東平王似乎下了封口的命令。無論她們如何探聽,始終得不到外界任何消息。因此晚間東平王的忽然召見,讓顏素頗為吃驚。
恐怕……是出了什麼大事。去的路上,顏素如此推測。
東平王這次選擇在城樓見她。
行禮之後,顏素偷偷看他。他比上次相見的時候消瘦了許多。同樣的袍服如今看上去格外寬大。眼窩發青,臉頰也微微陷下。兩腮上冒出不少青茬,想來已有多日未曾修飾面容。
「不久以後,京師將會大亂,」東平王沒有與她寒喧,直入正題,「屆時我恐怕無法顧及三位娘子。明日一早,我會讓人為你們送去足夠一月的食、水,然後閉鎖你們所在的院落。」
顏素渾身一震。京師大亂的意思是……
看出顏素的想法,東平王平靜地揭開了謎底:「姚潛已經攻入關中。余維揚節節敗退。恭喜娘子,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你們那個地方比較偏靜,不大會有人注意,只要你們自己不生是非,應該不會為人所趁。到時自會有人前來解救。」
「大王只能再撐一個月?」顏素問。
之前看不到希望,總覺得等待過於漫長。如今東平王兵敗,她卻又覺得十分突然。
東平王苦笑:「未能奪取梁州,我的敗局已定。這時太后他們只要振臂一呼,各藩就會起兵響應。姚潛這次進兵,勢如破竹。京城裡也是人心浮動。我猜已經有不少人給姚潛送信,想要與他裡應外合了。一個月?我看半個月都用不了。」
顏素很快猜出了來龍去脈。即使立場不同,她還是忍不住表達了自己的鄙夷:「這些人,需要他們的時候作壁上觀,局勢明朗了倒出來撿便宜了。」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東平王嗤笑,「當然他們不會說得這樣直白,只會宣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顏素忍不住和他相視一笑。然而一笑之後,兩人不可避免地陷入沉默。
「也許奴婢沒有立場過問,」躊躇許久,顏素還是把話說出了口,「不過……大王之後有什麼打算?」
「余維揚建議投奔昭義或者淮西。不過……」他搖了搖頭,「這不是娘子需要關心的事。」
他揮了揮手,讓人將顏素帶了下去。
***
正如東平王所料,姚潛這兩日接到了不少來自京城的投誠。
陳守逸翻著這些書信,嗤笑連連:「這些人多數都曾進士及第,現在作的文章竟如此千篇一律。」
姚潛吃著茶,淡淡說道:「除了受偽王挾持,他們還能找出什麼理由?」
陳守逸抖了抖手上的書信:「即使明知這些人都是什麼貨色,都使仍然打算接受他們的投誠?」
「現在最重要的是收復京師,」姚潛放下茶盞,「若是嚴辭拒絕,無疑會將他們再度推向敵方。這些人雖然見風使舵,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明哲保身,倒還極少作什麼大惡。臨行前太后曾經交待,對前來投靠的人不必過於深究,想來也是這個用意。監軍也不想本來可以安定的局面再起波折吧?」
陳守逸嘆息:「道理奴婢當然明白,可是一想到我們千辛萬苦走到這裡,現在倒讓這些不三不四的人出來摘桃子,真是不甘心啊。」
「天下太平,對某已經是最好的報酬了,」姚潛調侃道,「至於足下,太后、太妃那裡又不會少了封賞,何必與這些人斤斤計較?」
陳守逸被他揶揄,失笑道:「姚都使這陣子也學壞了。」
「某被監軍耳濡目染這麼久,也不能一點不長進吧?」姚潛笑答。
陳守逸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只好找個借口飛速告辭。隨著他的離去,姚潛的笑容也消失了。
走出帳外,下弦月銀輝黯淡,只能為周圍的景物罩上一層朦朧光影。
以目前的形勢估計,姚潛沉思,很快他就能兵臨京城。那時……有一個人,他將不得不去面對。而這一日,來得比他想像得還要快。
接下來的戰事印證了什麼叫做兵敗如山倒。
一兩個月之前,姚潛和陳守逸還在為梁州的存亡絞盡腦汁。現在形勢卻已完全逆轉。攻入雍州以後,他們幾乎沒再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力量,再加上京城內部的鬆動,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奪取了京城。
余維揚帶著殘兵投奔了昭義。讓人吃驚的是,東平王並沒有跟他一起走,而是留在了城內。
「某是否可以和東平王單獨談談?」得到東平王在皇宮城樓上的消息后,姚潛轉向陳守逸。
雖然有些詫異,但是陳守逸並未表示異議,點了下頭便轉身離開。
姚潛緩步走上城樓。
幾十名兵士圍成一個大圓,手上都端著槍。槍頭所向,正是在圓圈中心的東平王。
無視周身密密麻麻的槍頭和敵意,東平王坐在胡床上,從身旁的矮几上拿起酒壺自斟自飲。
「姚都使來了!」有人看見姚潛,叫了出來。
其餘的人聽見,紛紛為他讓出一條道。
看見他,東平王淡淡道:「你來了。」
姚潛沉默一陣,對周圍的人說:「都先退下。」
「都使!」有人不贊同地提高了聲音。
「退下。」姚潛的聲音很平靜,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士兵們面面相覷,最後還是聽令,退到了遠處。
東平王另外拿出一個空杯,倒滿了酒,又給自己滿上,向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姚潛席地坐下,舉杯一飲而盡。
「丟了梁州以後,」東平王靜靜開口,「我一直在想,最後取走我這條命的人會是誰?沒想到來的竟然是你。看來上天待我畢竟不薄。」
姚潛嘆息:「大王為何不跟余維揚一起離開?」
東平王慘笑:「昭義和淮西現在恐怕正急於想辦法和太后、太妃修復關係。殘兵敗部,就算勉強逃到那邊,也不過是向別人貢獻自己的項上人頭。又何必再費這一番奔波?」說著,他閉上了眼:「還請姚兄下手快些。」
姚潛搖頭:「大王謀逆,自有國法制裁。某不會對你動用私刑。」
東平王睜眼苦笑:「永遠這麼一身正氣,不愧是姚峰鶴。」片刻后,他站起身,雙手握拳伸出:「既如此,我也不令你為難。來吧。」
他起身前,姚潛分明看見有一個不足巴掌大的琉璃瓶被他收入袖中。然而姚潛只是猶豫了一陣,最終一言未發,只向不遠處的幾名士兵點頭示意,命他們將東平王收押。
被押走之前,東平王忽然停住腳步:「我還有最後一樁心事,不知能否託付姚兄?」
「請講。」
東平王向他招了下手。姚潛附耳過去數句以後,姚潛點頭:「大王放心,某一定辦到。」
東平王似乎舒了一口氣:「多謝。」
「大王……」東平王再度邁步時,姚潛又叫了一聲。
東平王沒有回頭,但是頓住了腳步,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姚潛卻只是搖了搖頭:「沒什麼。」
本來想問一句,事到如今,他可曾後悔?可是轉念一想,這句問話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當日夜裡,東平王在牢中服毒自盡。
***
京師順利收復。昭義很快送來了余維揚的人頭,以此乞求朝廷的原諒。然而太后一反往日的寬厚,對參與叛亂的藩鎮表示了絕不孤息的態度。戰爭繼續進行。在河北的強大攻勢下,昭義、淮西頹勢日顯。朝廷的勝利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又過了一個月,太后、徐太妃帶著小皇帝風風光光地回返京城。
迎接她們的,除了姚潛,還有顏素、團黃和白露。
看見三人,太后和太妃都下了檐子,將她們親手扶起。
「太妃……」起身後,顏素便想就當初被東平王套齣子午關之事向徐太妃道歉,沒想到話未出口就被徐九英制止。
「什麼都不用說,」徐太妃親切道,「平安就好。」
另一邊,團黃和白露也向太后稟報了孫太妃自縊自亡的消息。
當初太后心軟,只將她軟禁卻並未傷她性命。東平王佔領京師以後也確實將她釋放,並且給予她十分優厚的奉養。然而這份尊榮只持續了不到一年。姚潛攻破京師,孫太妃又驚又懼,終於選擇結束自己的性命。
太后聽完沉默良久,最後說了一句:「知道了。」
諸人訴完離情,徐九英才忽然想起,陳守逸直到現在都還沒露面。這個人難道打算一直這麼躲著她?
察覺到徐九英的疑惑,姚潛笑著說道:「監軍正在太妃殿中。」
徐九英「哦」了一聲,不再吱聲。
倒是太后聽見,拉起小皇帝的手,親切道:「青翟,先去我那裡吃果子好不好?」
小皇帝連忙點頭。
接著她又叫上了顏素。做好這一切,她才給了徐太妃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