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打退涇原之後,梁州就只剩下余維揚一支孤軍。
姚潛所率的梁州軍在形勢逆轉之後士氣大振,可謂所向披麾,銳不可擋。余維揚不得不暫避其鋒,先從梁州撤出,退守關中。梁州的防線得以穩固。姚潛也終於有機會讓疲弊的兵馬稍事休整。
月朗風清。梁州營中難得有這樣靜謐安寧的夜晚。有人吹起了竹笛。演奏者只是軍中的普通兵士,技藝只能算是平平。然而距離的遙遠掩蓋了技巧上的不足。笛聲在這靜夜裡慢悠悠地響著,勾起人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銀月映照的光輝被柵欄切割,也將倚在柵欄上傾聽笛聲的身影拉得老長。
「難怪某遍尋不著,卻原來監軍躲在這裡。」一聲笑語傳來。
陳守逸回頭,卻是姚潛牽著一匹黑馬立在他身後。
「都使已經巡視完了?」陳守逸含笑問候。
姚潛點頭,將馬牽入廄中拴好。
陳守逸跟過來,與他一道往食槽里添加草料。
「太妃讓人傳了消息過來,」倒完料后,姚潛笑著說,「說太后已平安回返州城。」
陳守逸「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笛聲中,黑馬快活地吃著草料。一時之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曲子終了,槽中食料將盡,姚潛才又開口:「目下時局對我們有利。某想休整幾日以後,即便揮師北上。或許冬季以前就能收復近畿,迎陛下回京。」
陳守逸讚許:「守住梁州,已經奠定朝廷勝機。現在形勢逆轉,之前觀望的諸鎮應該也會很快表態,此時確實應該趁勝追擊。河朔雖然出兵,也不可盡信。若由他們搶先一步收復京師,將來難免恃功自傲。朝廷也一定希望京城能由都使收回。」
姚潛得他認可,心中底氣愈足:「如此,某今晚就向太后、太妃修書,將監軍和某的想法稟報上去。」
突然聽到太妃二字,陳守逸的神色略微複雜。
姚潛察顏觀色,知道自己怕是觸動了他的心事。他拿起馬刷,一邊為愛馬梳毛一邊意有所指地說:「不過回了京,監軍就不能再對太妃避而不見了吧?」
陳守逸不由一愣。
「這陣子監軍十分反常,」姚潛忍笑道,「某雖愚鈍,也並非木石。監軍不會以為某一點沒察覺到吧?」
陳守逸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怔怔看著他。黑色的駿馬被姚潛刷得通身舒泰,忍不住打了個響鼻。從馬鼻出來的沫星子,正好全數噴到正在發愣的陳守逸臉上。
陳守逸一向好潔,猛然間被噴中,忙不迭地別過頭,用袖子擦臉。
姚潛極少見他如此狼狽,忍不住放聲大笑,過了許久,他才收聲續道:「太妃居所離某宅邸並不算遠。就算有要事相商,監軍也不是非得要搬過來。那麼急急忙忙地遷居,一定是有什麼緣故吧?而且出征以前,監軍沒向太妃辭行。這也不符合監軍平日的風格。監軍與太妃是不是有什麼齟齬?」
陳守逸不敢作答,只得乾笑一聲。
姚潛語重心長:「雖然某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不管在維州還是子午關,無論對陣的是西戎還是涇原,監軍都從未有退縮。太妃雖然心直口快,卻也是通情達理之人。就算有什麼矛盾,監軍也應該和她好好解決,而不是一味地逃避了事。」
他放下馬刷,等陳守逸表態。可是陳守逸還是一聲不吭。
姚潛無奈地嘆息一聲:「某言盡於此,監軍好自為之。」
接著,他也不等陳守逸有所回應,即便轉身走開。
陳守逸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黑馬不見了主人,親昵地湊向他,還用馬臉去蹭他的手。陳守逸伸手,輕輕摸著它頸上滑順的鬃毛,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不逃?」他對著姚潛已經走遠的背影,輕聲自語,「會被當場打死吧……」
***
太后在他人眼裡,一向是賢良方正的典範。即使她曾經向自己透露過她和李硯的過往,徐九英也一直沒什麼真實感。到底應不應該把陳守逸和她之間的事向太后和盤托出,她其實並不確定。
可是這陣子她實在是憋悶壞了,身邊又沒人可以聽她傾訴。不管太后想法如何,至少她現在仍是可以信任的夥伴。就算之後她不能諒解,徐九英也知曉她的秘密,頂多是互相交換一個把柄而已,並不會影響大局。所以猶豫一陣后,徐九英便將她與陳守逸的糾葛一一道來,只隱去了陳守逸吻過她這一件事。
在她講述期間,太后沒有發表任何評論,只是安靜地聽著,不時抬手,向自己杯中注入酒液。等徐太妃的敘述告一段落,不但已是深夜時分,席上亦是酒冷羹殘。
徐九英說完后就忐忑地等待她的反應。可是太后沒有急於說話,而是又為自己斟了一杯冷酒,然後才緩緩開口:「我很驚訝。」
「很吃驚對吧?」徐九英心裡說聲果然,苦笑著道,「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膽大包天,竟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太后搖首:「令我吃驚的不是他對你有情。而是……你竟然現在才察覺到他的心意。」
「什麼什麼?」徐九英跳起來,「難道說你早就看出來了?」
太后將那杯酒慢慢飲下,才又接著說道:「擅離職守乃是大罪。陳守逸擔任西川監軍期間私自回京是冒了極大風險的。而他冒這麼大的風險,只為確認你的安好。這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徐九英悻悻辯駁:「那可能只是他忠心呢?」
太后失笑:「團黃、白露對我也算得上忠心耿耿。必要時她們也會願意為我獻出生命。可是她們永遠不可能做到陳守逸這個地步。他已經遠遠超出了忠僕的範圍。除了一片深情,我找不到其他可能的解釋。」
徐九英拍案:「既然你都察覺到了,為什麼一句都不跟我提?」
這種只有她一個人蒙在鼓裡的感覺簡直糟透了。
「我以為你心知肚明,」太后苦笑,「甚至於……有一段時間,我覺得這也許是你籠絡他為你賣命的手段。若是那樣,我就更不方便明言了。本來以為是心照不宣,沒想到,你竟然真的一無所知。」
「他什麼都沒和我說過。」徐九英喃喃自語。
太后一笑:「不必理會他說什麼,沒說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這是我做為一個過來人的經驗。」
徐九英白眼:「你的經驗一點借鑒的價值都沒有。」
太后啞然。
徐九英自知失言,連忙賠禮:「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我一向口快的……」
「我和李硯……」太後放下酒盞,幽幽開口,「曾經志同道合,心意相通,然而有緣無份。雖說不曾後悔那段感情,可是對我而言,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我有我的責任和背負,即使開始的時候並不情願,但既然決定承擔,我就不會推卸。少年時的□□,無論是否留下遺憾,彼此的道路已然不同,本該相忘於江湖,沿著各自的軌跡前行。可惜他並不這樣認為。他自以為是地費盡心機,想要拿回他已經失去的東西。誠然他為我做了很多努力,可是從頭到尾,他都不曾考慮我的意願。你說得對,這樣的經驗確實不值得參考。」
太后語氣平靜,徐九英卻聽出了裡面不同尋常的情緒。她有心安慰,卻又擔心自己越說越錯。
不過太后低落的心緒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她就重新振作,對徐九英笑言:「可是陳守逸和李硯不一樣。只要是你想的事,他都奮力為你做到;你疏忽的地方,他也為你一一想到、補足。世上有幾個男子能夠做到這個地步?」
「怎麼聽起來你像是在為他說好話?」徐九英詫異,「以你的立場,難道不該反對這種事么?」
太后嘆氣:「從太后的立場來說,的確應該杜絕這類事件。可是憑良心說,若非他當初帶我們逃出京師,你我現在能不能在此談心還是未知。更別說他還屢立奇功。受了別人的恩惠,又來指責他有違忠義的事,我還真做不出來。雖然我知道他給予的對象並不是我,但是一個人也不能太過忘恩負義。可以通融的時候,我不介意睜隻眼,閉隻眼。他是宦官不錯,可也好在……他只是個宦官。雖然這樣說有些涼薄,他的身份固有缺憾,卻也因此能夠規避許多因你身份而帶來的麻煩。所以……這件事的選擇權在你,我並不打算干涉。」
徐九英大吃一驚,許久之後她才問了一句:「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我本質上也不是什麼典正的人吧,」太后微微一笑,「當然,你也可以當作是我對盟友的尊重。」
後半句話是太后想放過孫太妃時,自己對她說的話。此時被她原話奉還,徐九英心裡不免五味雜陳。
「不過……」太后話鋒忽然一轉,「如果你真有接受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