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Chapter 097
夜已深,顏殊從背後抱著于歸坐在床上,兩人都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回到家已經好幾個小時了,于歸依舊是毫無反應的樣子,不吃不喝不動也不出聲,整個人宛如一尊石雕,連身體都像石頭一樣格外冰涼。
顏殊那會兒替他處理膝蓋傷口的時候,看到兩邊都已經磕破了,可是當他把酒精小心翼翼地塗上去時于歸臉上連一絲一毫的顫動都沒有出現過,彷彿壓根感覺不到疼,亦或是已然沒有對疼痛做出反應的力氣。
顏殊給他上完葯,就把人抱在懷裡,寸步不離地守著,心裡由最開始單純的擔心和心疼漸漸蔓延出一股愈演愈烈的后怕來。
按照葉煦的說法,于歸今天本來是該留在家裡休息的,要不是他自己非要硬撐著跑去上班……那現在,說不定他已經無法像這樣抱著他了……
顏殊一想到這一層就覺得心臟撲通撲通直跳,渾身的冷汗也是剋制不住地往出冒,這讓他禁不住將懷裡的人摟得更緊,生怕自己手一松就會失去他,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承受的。
此刻方知什麼叫做心有餘悸。
葉煦發來的錄音顏殊之前已經戴著耳機聽完了。他只聽了一遍,但是于歸說的每一句話,卻都如同種子一般在他心底生了根,深深地扎進血肉里,難以拔除,清晰而鮮明的疼痛讓他把每個字都記得異常清楚。
其實這件事,就像葉煦所說的那樣,是他們兩個彼此都不夠坦誠、不夠理解對方的緣故才會造成當時那種局面,兩個人都有錯,也說不清究竟誰錯得更多或更少。
可是此時在顏殊心裡,卻已經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咎到了自己身上。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當他要說出於歸太過冷情之前于歸的那句充滿乞求的「求你……」
他是那麼害怕他會那樣說他,他都那麼低姿態地來求他,可他還是無所顧忌地說了出來,完全沒有想過自己那句話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
照片里,于歸的臉色幾乎是青灰的,嘴唇又白得嚇人,顏殊對他有多少酒量再清楚不過,看到他把自己折騰成那個樣子感覺自己一顆心都被揉了個亂七八糟,各種滋味匯聚到一起最後綜合成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酸脹感,堵得他整個胸口都是悶悶的,恨不得自己先捅自己一刀順口氣再說。
如果奶奶沒有出事,顏殊想他大概會跟于歸認錯認到哭出來。
但是現在,奶奶走了,于歸的身邊只剩下他一個人,那他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堅強起來,至少堅強到足夠撐過兩個人共同跨過這一關。
他的孩子心性,也是時候要收起來了。
顏殊低下頭,一隻手環在於歸腰間,另一隻手覆在他胸前將他朝自己按得更緊,然後把下巴放在了他的肩窩裡,面貼面地低聲道:「于歸,你難過就哭出來吧,別憋著自己好么……」
不過他說完後於歸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著,顏殊也沒抱太大的期待他會回應自己,便又安靜下來,努力地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懷中的人。
彷彿又過了很久,顏殊沒有看時間,但感覺至少是夜裡兩、三點了,懷裡的人卻忽然動了一下。
這個動作幅度非常小,但是跟先前的一動不動對比起來已經足夠明顯,顏殊瞬間坐直了些,脊背離開床頭綳得很緊,手臂上也加重了力度,語氣卻放得極輕像是怕會驚擾到他:「于歸……?」
于歸沒有說話,卻把手緩緩抬起來按在胃上,身體不自覺地向一側轉了轉,背也微微弓了起來。
胃疼,其實已經疼了很久了。只是疼到現在終於達到了讓他無法再無視下去的地步。
「于歸?!」顏殊緊張地叫了他一聲,暫時不得不先把人放下道:「我去給你拿葯!稍等!」
顏殊說完就匆匆地跳下床去,拿好葯又接了杯溫水過來,扶起已經雙眼緊閉深陷在床里的人,盡量讓他上半身不要弓得那麼厲害,然後艱難地給他把葯餵了下去。
「你身體不舒服要早點告訴我啊……千萬別一直自己強忍著好么……」
看著他終於把葯吞咽下去顏殊才舒口氣卻又眼角發澀地說,「于歸,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痛苦,但你並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我不會離開你的,所以你也放心地來依靠我好么?不要什麼都靠自己撐……你知不知看到你這麼痛苦我卻無能為力的時候,我有多心疼……」
于歸聽了他的話,頭稍稍側過去看了他一眼,只是那目光上揚的角度大概只夠看到顏殊下巴的位置。
「顏殊……」
他到底還是肯開口了。
這一聲雖然嘶啞異常,在顏殊聽來卻猶如天籟。
「我在。」顏殊把他的身體朝自己轉過來了些,這樣可以讓自己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于歸,我在呢。你想說什麼?」
于歸此時的目光是沒有聚焦的,他的視線彷彿穿過了顏殊,茫然地投向遠處哪個不知名的地方。
似乎是,窗外夜空的方向。
他安靜而無神地盯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昨天晚上,我跟奶奶吵架了。我對她的態度很糟糕,本來是想等今天……等今天回去之後,就跟她道歉的。可是我,沒機會了……」
「……再也沒機會了……」
「于歸……」
顏殊本以為自己的心疼已經達到了極致,卻沒想到在聽完他的話后又變得更甚。
「你不要為這件事自責好嗎?奶奶那麼疼你,她不會怪你的。」顏殊把他摟向自己懷裡說。
「……我知道她不會……就算她不會,可是我……」
于歸忽然又沒了聲音,但是這次顏殊卻感受到了他的雙肩在壓抑地顫抖著。
「想哭就哭出來……在我面前你不用顧忌任何事。」
顏殊把嘴唇貼近于歸的耳廓,呢喃似的,「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於歸發出一聲宛如幼狼一般的哀嚎。
聽到這一聲顏殊只覺得自己身體上彷彿都傳來真實的痛感,刻骨銘心、深入靈魂的那種。
他情不自禁地把人緊緊擁住,感覺自己身前的衣服都被于歸揪緊成一團,他死死地攥著,緊接著就如同某個開關被突然觸動了一般失聲痛哭起來。
于歸哭得撕心裂肺,顏殊也心疼得肝膽俱裂。
他在這一刻才忽然明白過來,在那段錄音里,于歸所說的當初自己父親去世時由於害怕奶奶擔心而不敢哭出來的真正含義。
原來看著自己在乎的人哭,真得要比自己哭還要難受好幾倍。
可是為了不讓他人擔心,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默默承受下來埋在心底,又會有多痛苦呢?尤其還是在不被身邊人所理解的情況下……
于歸從小到大,始終都在顧慮著別人的感受,又習慣性地將自己的感受隱藏起來。
他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裡對於每一個他在乎的人都是在乎到了骨子裡去,所以他才一直在竭盡所能又小心謹慎著維護著他們之間的關係,為了不失去所以總在努力避免著任何可能激化矛盾的爭端。
只可惜,他的這份小心翼翼需要真正懂得他心意的人才能夠察覺得到。如果察覺不到,就會誤以為他過於冷靜和理智,甚至會以為他不夠在乎……
顏殊現在特別想把自己從頂樓的陽台扔下去。
心中的愧疚和自責已經無以復加,他忽然意識到其實在他責怪于歸不夠喜歡他的時候,心裡的確是懷了「因為我先喜歡上的他,所以我付出更多」這樣的心思的。在他的潛意識裡,大概一直都存在著「我們之間的感情並不對等」這樣的想法,他還一直在無形當中給自己強化這個想法,而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導致他對於自己的這份感情有種近乎於盲目的憐憫。
他憐憫自己,所以他很少主動去站在於歸的角度上思考他那些行為的意義。尤其是在習陽出現以後,他就把自己幻想成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角色,而于歸對他但凡有的一點點不經心都會被他在心裡放大數十倍。
或許,其實他一直都在等著這樣的一個爆發點。
他把自己對於習陽、對於家裡、對於歸、甚至是對奶奶的不滿都積攢起來,就想找一個時刻一口氣地宣洩出來,讓于歸看到他為了他到底都付出了多少,又承受了多少。
他想讓他感動,也想讓他愧疚,讓他覺得對不住自己,這樣他就不會離開他,哪怕感情不夠也會因為良心上的壓力而無法離開。
顏殊沒想到自己竟然存著如此邪惡的心思,在認清現實之後,他也是無法遏制地對自己產生了深深地唾棄。
他居然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對於歸進行「情感綁架」……
顏殊忽然悲涼地想道,他到底還是一個顏家的人……也許那些卑鄙無恥的政治家基因早已隱藏在他的DNA中遍布全身了。
……
在顏殊開始自我厭棄的同時,于歸的哭聲卻是漸漸低了下去。
他是真得哭啞了,嗓子似乎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但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
一開始還只是小幅度的抖動,頻率並不算高,但逐漸地顏殊卻感覺到他抖得愈來愈厲害,好像打擺子一般,體溫也由之前的冰涼慢慢變得滾燙。
顏殊懷抱著他,就感覺胸前像點了個爐子,火越燒越旺,于歸的臉色也漾起一抹病態的紅暈。
顏殊被他嚇壞了,不敢再這麼耽擱就要把人送醫院,可是意識已經不太清晰的于歸卻不知忽然從哪兒冒出來那麼大的勁兒,死死地扯著顏殊的衣服用已經劈了的嗓子沙啞不堪地央求道:「不要去醫院……求你了……不去醫院……」
「不去醫院怎麼行?!這不是兒戲啊!」顏殊心裡都快急瘋了,既不忍拒絕於歸的請求又不能眼睜睜看他這麼難受,只能抱著人勸道:「聽話,我們先去醫院看看好不好?等檢查完、開了葯,確認沒事了我就帶你回來,絕對不多待行嗎?」
「不去……」于歸的眼中竟有了些恐懼,「求你了……別再讓我去……」
「于歸……」顏殊明白過來他在怕什麼,內心酸澀交加,實在狠不下心來,終於咬了咬牙讓自己柔聲說道:「那我們等到早上七點好不好?如果到七點你還沒有好轉,就跟我去看醫生好不好?不能拖得更晚了。」
于歸聽見后眼神怔了怔,他現在的反應有點像生病的小孩子,瑟縮又敏感,似乎是抱著能拖一陣是一陣的念頭,等了幾秒之後終於眼圈紅紅地點了下頭。
顏殊看著他感覺心都要碎了。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于歸這麼無助脆弱的樣子……
「你先好好躺著,我去拿冰袋和毛巾來幫你降溫。」顏殊幾乎是用上了他這輩子所能說出的最溫柔的聲音,于歸聽話地放了攥在他身前的手,但是他眼中頃刻間洶湧而出的不安和不舍又將顏殊燒得呼吸一滯。
「我馬上回來。」顏殊俯身迅速在他額頭吻了一口,然後就從卧室跑了出去。
雖然只需要短短几分鐘,但是這幾分鐘對現在的于歸來說,大概是無比漫長的。
等顏殊拿好東西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于歸正眼巴巴地盯著卧室門口。明明他剛才已經難受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可是這會兒卻強撐著一直盯著,那副專註而緊張的神態彷彿中間連眨都沒眨過一樣。
他需要他。
在這個時候,他需要的人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這樣的一份唯一性已然證明了他在他心中不可替代的地位。
顏殊沒有想到,自己居然直到此時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還好,現在明白過來,還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