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返京
程雪懷是外姓人,不能參與趙氏的祭祖典儀,可壓歲錢還是要照例分發的。孫氏心疼這個外甥女小小年紀雙親便早喪,事事都對她格外照拂。檯面兒上不好偏袒,發完金錁子,私下又將這外甥留下來,重又送了許多金銀玉飾,所以才比其餘娘子郎君們都出來得晚。
明珠一張精緻小臉上神色莫名,打眼望,太陽已幾近西照,天也不似之前澄凈,雪停了,白皚皚的一層卻在青石磚上鋪陳開來。程家表妹踏雪而來,一襲淺粉色的織錦小襖,料子是上好的蘇綢,垂掛髻上纏著兩條紅金絲緞帶。
院中雪光是清亮的,反射出的瑩白照亮那張臉,倒也頗顯得俏麗可愛。
明姐兒晶亮的眸子不著痕迹地打量她。認真說,這表妹的容貌也算得上乘,只是出身不高,眉眼間沒有世家閨秀的大方,打扮得再富貴也能看出是生在小門戶之家。
「看來母親待她是真好,這御賜的蘇緞統共就幾十匹呢。」華珠慢慢悠悠地打了個口哨,一面朝前走一面嘖嘖道可惜,癟著嘴說:「可惜了這身兒好衣裳,歪心眼子的人,打扮得再周正也白搭。」
趙四姑娘生得一副尖酸毒舌,這話里夾槍帶棒,嘲諷與敵意卷著簌簌冷風撲來。明珠聽得不住失笑,拿肩膀輕輕搡了搡四姑娘,揶揄的口吻,「哎我說,這位表妹招你惹你了,嘴上這麼不留情面,可不得了。」
華姐兒一嗤,轉頭朝幺妹略湊近幾分,道:「你不懂,有種東西叫第六感。」說完一拍明珠的小肩膀,換上副洋洋自得的表情,指著眸子道,「我這火眼金睛可是真火里練出來的,任何妖魔鬼怪都逃不過,那丫頭片子啊——准不是好東西。」
明珠心頭狠狠點頭,連道四姐識人之術果然出神入化。她小臉上滿滿崇拜之情,豎起根細細的大拇指由衷讚歎,「果然是英雄所見略通,四姐姐慧眼,將來必定大有建樹。」
四姑娘嘿嘿地笑,乾咳了兩聲表示謙遜,又說道:「建樹不敢有,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這程家蹄子平日里安生本分,我也不稀得搭理她。」
明珠微噘著唇不甚讚許,拿小手擋著嘴,朝華珠附耳道,「若真能各自相安無事倒還好。只是這程雪懷在咱們家中是長居,母親又一味護她,夜長夢多這個道理,四姐姐應該明白。」
趙華珠蹙眉,面上露出幾分不解之色,「你的意思是……」
「人心隔肚皮,她本就不是盞省油燈,如今對咱們客氣恭敬是寄人籬下,誰料得到往後的變數呢?」她垂著眸,道這話的聲音細細的,軟軟的,卻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憤慨同悲酸,稍頓了下,復掀起眼帘說:「這蹄子渾身上下皆是毛病,放縱不得,也姑息不得,非治不可。」
華珠抬眼,將好瞥見明珠清亮眸子里的異樣。趙四姑娘生性頑劣,脾氣也差,可對這個幺妹卻實實在在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小七妹是如珠似玉的人物,打小乖巧活潑甚為討喜,也是這趙府中為數不多能與她合得來的人。
華珠心頭稍沉,皺著眉頭細細思索起來。良久,她側目看向明珠,微頷首道好,吊起一邊嘴角哂笑,「我明白妹妹的意思了。你是說,對於這種心術不正的丫頭片子,咱們得先下手為強,是吧?」
明珠璨然一笑,精巧的五官靈動得像能發光,「正是此意!」
「那你有什麼主意了么?」華珠復問。
她摸著小下巴認真思考了瞬,眸子里驀地閃過一絲靈光,連忙湊上前幾分嘀咕了幾句。
華珠聽妹妹說著,面上的表情一翻一個樣好不精彩。少頃,明珠說完扯了扯華珠的袖子,眨著大眼睛道,「怎麼樣,可行么?」
四姑娘沖她皺臉,伸手輕輕捏了捏妹妹的小巧圓潤的鼻頭,啐道,「你這鬼靈精的小丫頭,小小年紀,鬼主意還真不少。」
笑鬧著,抱月亭那方的清瘦人兒已經走近了。兩位小娘子斂住面上的竊笑,霎時換上副從容端莊的姿儀,信步款款迎上去。
程氏女只比明珠小一歲,身形條子卻極是瘦弱,走在路上像風吹便倒似的。遠遠聽見腳步聲,她悄然抬眼打望,卻見兩位珠光寶氣的嫡女施施然而來,當即垂下頭,頓步,同身後幾個丫鬟僕婦一道向趙家千金們納福,道出幾個聲若蚊蚋的字句來,「明姐姐好,華姐姐好。」
華珠瞥了程雪懷一眼,口裡不咸不淡說個嗯。倒是明珠好性兒,三兩步上前,拉起表姑娘的手請她起來,眸子在她身上細細端詳片刻,復笑盈盈說,「我見懷姐兒氣色比前幾日好多了,看來住得還習慣。」
程氏丫頭怯生生道了個是,目光悄然一望,時不時便往明珠臉上偷瞄。不由道這個趙家的幺女真是天仙樣的人物,分明是個朔方人,膚色卻白皙剔透如玉。來趙家前便聽乳娘說過,趙氏明珠是姨母姨父捧在掌心裡養大的心肝兒肉,全家上下都把這明珠寶貝得跟什麼似的,果真嬌貴非凡。
心中不由哀切,人與人之間的際遇還真是大不相同,她的雙親早早過世,逼得她只能遠赴京城寄人籬下。而這明珠年紀與她相仿,卻命途平順樣樣都好,何其不公呢!
程雪懷自是又羨又妒,面上卻仍舊是膽怯柔順模樣,輕輕點頭,道:「姨母有心,府上的人都待我很好。」
只見明珠含笑正要開口,邊兒上的華珠卻抬高嗓門兒喲了一聲,目光落在程氏表妹細細的手腕子上,挑眉道,「你這小金鐲子是母親送的吧?」
四姑娘同七姑娘都是孫氏所出,是地道同胞姐妹,二者五官稍有相似,都有一雙杏仁兒明眸,氣質風華卻迥異。明珠溫軟嬌俏靈動可愛,華珠目光銳利舉止英氣,行徑洒脫如男兒,嗓門兒也大,姑娘家的溫聲細語在她哪兒全尋不見。
程雪懷抬眼望向華珠,低眉斂目說個是,面上勾起一絲笑容,「是方才賜了壓歲錢之後給的。」
趙氏大婦心腸好,對已故姊妹的遺孤更是極好。小金鐲子做工上佳,雕花紋路無一不精,是請京中極負盛名的巧匠打的,除了趙家四位女兒外,便是這程家這外甥女有了。
四姑娘淡淡睨著程雪懷,步子微動,不由分說便拉起她的腕子,垂著眼兒觀摩半晌,笑道,「母親說五個鐲子都一模一樣,這樣精細的東西,當真是沒有半點兒分別?」說完便摘下自己腕上的手鐲,又道,「來,你也取下來,讓我好生看看。」
程雪懷略皺眉,卻也沒有推拒,依言將鐲子摘了下來遞給趙四姑娘。
華珠一手一個金鐲子,舉高了半眯起眼,在日光下細細端詳比對。這姿態,這神情,方正齊楚的還挺有模有樣。明珠在邊兒上直想笑,然而好歹忍住了,只贊這四姐姐果真會做戲,還頗有幾分行家的派頭。
她含笑不搭腔,只默不作聲地瞧著華珠。少頃,四姑娘已經比對完了,一面將鐲子遞還給程雪懷,一面道,「的確是如出一轍。」
程雪懷收回手鐲看了一眼,眸子里几絲詫異一閃而逝,她旋即恢復如初,將小金鐲子收了起來。明珠唇角意味深長一笑,卻只不動聲色,只笑盈盈吩咐程家女身後的僕婦,道,「這外頭天寒地凍的,將表姑娘送回去吧。」
丫鬟們恭敬應個是,又見程雪懷朝兩位嬌客頷首致意,復踅身朝寒梅院去,幾人的背影漸遠,沒入庭院深深彬瞧不見影兒了。
華珠挑唇勾起個冷笑,「果然如你所料。」她將手中的金鐲子拿高了細打量,「她這鐲子上頭有刮痕,我那鐲子卻是完好無損的,我故意拿錯,那蹄子也只當沒看見罷了。這樣不起眼的一道瑕疵,足以看清這人品性。」
「鄉宦家丫頭片子,能有什麼見識,小家子氣原就是她的本性嘛。」明珠俏生生的小臉上盈滿笑意,挽了華珠的手邊走邊道,「今晚的團圓飯,母親一定會邀她坐在主席,到時候這金鐲子的用處可就大了。」
兩個姑娘攜手同行,往明珠的棠梨苑去等候通傳。華珠抬手拂開橫在眼前的梅花枝條,側目道,「你費這些心思,不過是為了讓母親對她心生不滿,可說實話,依母親那良善溫婉的性子,即便對她不滿,也會看在三姨母在天之靈好好待那表妹的。」
「四姐姐糊塗了。」她唇角染開兩朵笑靨,細聲細氣與華珠開解,「待她好是一回事,喜歡她便是另一回事了。母親雖溫良,腦子卻是極聰慧的,只要母親能看清程家女的真面目,往後許多事就不必煩憂了。」
「……」華珠心中一琢磨,頓覺是這麼個理兒,不由住了步子撫掌而嘆,「行啊幺寶,雖然是個土著,可你這小腦袋瓜子好使,簡直天生就是為這侯門高宅生的,堪稱宅斗中的聖鬥士!」
明珠的嘴角略抽了抽,小臉上一片茫然:「土著?什麼鬥士?宅斗又是什麼啊?」
華珠面色一僵,清了清嗓子打算換個話頭,然而還來不及開腔,一道男聲便傳來了,呼曰:「妹妹們留步!」
兩個姑娘一滯,回首望,只見後頭趙家二郎興高采烈地疾步而來,腰間宮絛翻飛,絳硃色的流雲箭袖下擺帶起一陣風兒。
「二哥?」華珠狐疑地皺眉,「何事這樣匆忙?」
趙七姑娘細細回憶,心中已隱約猜到了兄長要說什麼。果不其然,禮鑫頓了步子笑盈盈道,「邊關戰事大捷,陛下隆恩,除夕夜將御賜佳肴一十八道予正二品以上的爵府,父親命我來知會你們,好生收拾一番,暮時去大門前恭迎。」
明珠心頭霎時一沉,面色也陡然生變。
是了,承光一十六年的除夕,戰事告捷,聖上龍心大悅,特意恩賜御菜,與朝中重臣恭賀大喜。
今日,北上出征整整四年的七王蕭衍,已重返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