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除夕
上一世,明珠與這四姐姐的關係並不算多近,究其端的,大抵是那程家表妹。她與程家女交好,華珠又看她不慣,於是乎,一個找茬兒一個強出頭,爭執的次數多了,便是嫡親的姐妹也不怎麼親近。不過一遭重活,這次明珠學機靈了,外人終究是外人,這世上唯可信的只有血脈至親,更何況,華珠這脾氣她也著實喜歡。
兩個姑娘都是活潑性子,絮絮叨叨說話,聊了正經事便開始東拉西扯。明珠哭喪著小臉托腮嘆氣,學著時下那些個文人酸客嗚呼哀哉,悵然說:「我知母親心切,可這葯是再吃不得了。」復換上副埋怨的語調,「也不知是哪家的大夫開的方子,這也忒苦了!」
華珠被逗得一陣嗤笑,揣著獸耳小手爐探首一望,只見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上擺著一碗葯,拿小火盆子圍了,騰騰白氣直往上冒,還熱乎著。她略皺眉,打手在鼻尖扇風兒,說,「這味兒,的確不怎麼樣。」
明珠猶自哀切,四姐姐卻微挑眉看了她一眼,「不想吃?」
「我這傷敷些葯也就是了,內服真不必了罷!」七姑娘點頭如搗蒜,晶亮亮的眸子閃熠生輝,「姐姐有什麼辦法?不如今兒個我就去找母親說道,你也與我同去吧,從旁幫幫腔,否則母親又要責難我瞎胡鬧了。」
「嘁,你這丫頭,挨罵也要拉個墊背的是吧?」
華珠向來是個爽利人,這種做法不符合她的做派。說完嗤了聲兒,「哪裡用得著這麼麻煩?」說完袖子一挽將葯碗端起來,反手就給倒進了窗前的萬年松盆景裡頭。
只聽嘩啦啦一陣水聲,黑乎乎的葯汁悉數沒入花泥,轉眼就沒了。明珠圓圓的眸兒驀地瞠大,小臉上木獃獃的,良久才拍掌嘆服,勾唇道,「好法子!」稱讚完,復故作嚴肅深深一長揖,「七妹不才,往後還請四姐姐多指教。」
華珠翻了個白眼,纖纖食指點在她腦門兒上,捻了手絹佯嗔道,「這甜的。明兒就是三十,年關里走訪不斷,你這嘴皮子功夫且留著,到時可有你翻的。」
笑鬧一陣兒,之後便有僕婦來請,說對聯門神已經換完了,夫人喊四姑娘一同去剪窗花。華珠雙肩一跨,大呼委實不幸之至,之後拗不過,只能耷拉著腦袋跟僕婦出門。明珠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小手抬起來重重拍了拍華姐兒的肩,復起身送其至垂花門處,這才駐足,目送離去。
起風了,拂落枝頭的冬梅,點點紅花將白雪映襯得極為流麗。明珠身上的淺粉緞織錦鶴氅被寒風吹得翻飛,她對搓著雙手呵口熱氣,很快便成了一圈兒白煙。
她訥訥地似是伸出,丫鬟芍藥從身後輕步上前,柔著嗓子關切道,「明姐兒,這天寒地凍的,在外頭站著作甚呢?沒的凍壞身子,夫人可饒不了奴婢。」
明珠微頷首,視線從紅梅白雪上收回來,這才踅身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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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官顯貴過年頗講究。承遠侯府富貴顯赫,自臘月初起,大宗年禮便從大越各處送入趙府,金銀珠寶,字聯貼畫,琳琅滿目不勝舉數。外人贈禮,府內也要向子弟們分發年物與壓歲錢。
承遠侯府的壓歲錢做得精緻細巧,在貴胄圈兒里曾傳為美談,京中高門競相效仿。每年都拿百餘兩碎金鑄小錁子,花式迥異,有梅花狀的,海棠狀的,筆錠如意狀的,八寶連春狀的等等。99
入夜之後天氣更冷,明珠早早上了榻,房中的丫鬟們卻很是雀躍,笑盈盈地聊著過往幾年趙府的壓歲錢佳話。她粉嫩的小臉上沒什麼表情,平躺在牙床上,睜著眼,也不說話,眉宇間隱隱有絲憂色。
耳畔一通鬧哄哄的,她的眼皮子開始打架,半會兒時辰,只聽得耳畔人聲漸遠,竟迷迷糊糊便睡了過去。
翌日便是除夕,天還未亮明珠就被林氏從床上拎了起來。她一雙大眼睛迷濛著霧氣,惺忪不大清明,聽見林媽媽的聲音從耳畔傳來,道:「侯爺與夫人已經入宮朝賀了,回來便要祭祖,媽媽得好好替你打扮打扮。」
明珠迷迷糊糊地點頭,任由一屋子丫鬟替自己梳妝打理。過年要穿新衣,這個習俗在任何地方都受用。七姑娘的新衣是一襲大紅遍地金通袖小襖,喜慶之中透出十足貴氣。她坐在西洋鏡前眨了眨眼,鏡中的小姑娘膚色纖白,兩頰的嬰兒肥雖未消減,卻是五官精巧靈動逼人。
的確是一張教人過目不忘的臉。明珠知道,再過三兩年,鏡中的女孩兒會出落得更漂亮,就連見慣了三千佳麗的當朝國母啟華皇后也對她讚不絕口,說趙氏幺女是「賽雪肌膚溫如玉,風凌秀髮仙人姿」。
是啊,她的確很美,尤其一身冰肌雪膚享譽京都。可美又如何呢?紅顏薄命罷了。
明珠眼中劃過一絲黯淡,待回過神,周身上下都已妥當了。林氏扶七姑娘起來,一眾僕婦眾星拱月似的擁她出門,撐傘挑燈,迎著漫天大雪同朦朧夜色便直奔宗祠。
除夕要祭祖,宗祠是早早便打開了的,由主母著令下人們清掃整潔,收拾供器。明珠披著鶴氅匆匆而行,抬眼看,府中的門面掛牌俱新油過一道,煥然一新。宗祠前郎君娘子們都已列隊相迎,穿戴齊正面容肅穆,她暗暗吐了吐舌頭,心道兄長阿姊們果然很積極。
壓著小碎步挪移過去,她悄然在華珠身旁站定,壓著心口險險道,「父親母親還沒回來吧?」
四姑娘抬起眸子瞄了她一眼,沒搭腔,倒是長女蘭珠面露不悅,低低道,「得虧是沒回來,否則見你今日還來遲,定教你好看。」
明珠癟嘴,長姊訓斥又不敢還口,只好默不作聲地悶頭呆立。
俄而,門外華輿颯踏而來,趙氏家主同主母下了車,皆穿戴得極為隆重。兩人從宮裡回來,並不歇腳,喝口水的功夫也沒顧上便直赴宗祠。主祭人是家主趙青山,陪祭則為嫡室二郎趙禮鑫,余次嫡出三娘子捧帛捧香展拜毯,之後便聞樂聲起,獻爵三回,次第焚香奠酒,紛紛行大禮。
祭祖程序繁複,宗祠畢了還須往正堂禮拜祖宗。
明珠同華珠並肩而行,都不說話,只聽得見闔家上下的腳步聲。鞋履踩在青磚上,噠噠的聲響一陣接一陣,不絕於耳。
待一切儀式走完,明珠只覺得腳脖子都站得發酸。然而祖宗掛像在上不敢冒犯,只咬牙伏跪勉力穩住神思,莊重叩頭,按序上香。最後闔府上下行跪拜大禮,一時間大廳抱廈,內外廊檐俱跪滿了人,花團錦簇,壯觀至極。
好容易祭完祖,娘子郎君都已累得腰酸腿軟,強打起精神站起身,總算等到拜禮拿壓歲錢的時候。眾人面上總算露出些喜色,照府中輩分高低依次行禮,隨後便是家丁僕婦朝主子們行禮,受禮者向行禮之人分發金錁子,便是受禮散錢。
明珠是嫡出幺女,全家上下都捧她在手心裡寶貝,拿到的金錁子自然也最多。只是除夕這日實在勞累,她頗覺得疲累,掂著手裡的金錁子也沒什麼喜色。隨後便聽趙青山發話,讓等著傳年夜飯。
娘子郎君聞言,登時長出一口氣,紛紛恭敬散去。明珠同華珠挽手走在後頭,兩人面上疲乏,似乎都沒有說話的力氣,邊兒上三郎見得不忍,口中道,「家中祭祖之事向來繁雜,折騰大半日,倒是難為二位妹妹。」
趙氏三郎名禮書,十五齣頭,生得斯斯俊朗,眉宇間濃濃的書生氣。明珠朝他一笑,無可奈何的口吻,「又有什麼法子呢?家業愈大規矩愈多。」說著稍停,略皺了眉,「怎麼沒瞧見久珠,可是身子有什麼不適?」
禮書復道,「原來了,可今日這天氣實在不好,父親見久珠咳嗽不止,便令她早些回去了。」
華珠聞言長嘆一口氣,兩手一攤滿臉羨慕,「我倒羨慕久珠,不必受這糟心罪,若能,我也情願這麼著。」
「這話也能胡說?」三郎好讀書,年紀輕輕性子卻有些古板,年關里不能犯忌諱,他語氣稍沉,道:「久珠的病根打小便有,你當她想么?一個如此尚且闔府挂念,再添一個還得了?」
「我不過隨口一說,又沒惡意,」華珠皺緊了眉頭看過去,「三哥你同我較個哪門子真兒?」
「你……」
眼瞧著兩人要吵起來,明珠連忙在邊兒上打圓場,笑嘻嘻說:「三哥哥莫惱,華姐兒的性子咱們誰不知道呢?她不過隨口一說,大過年的別傷了和氣。」說完眸子一掃,朝華珠遞了個眼色。
華珠翻了個白眼,心中十分不情願,卻還是道,「是啊三哥我知道錯了。」
四妹的性子如何,趙府上下都心知肚明。趙禮書也不真打算與她糾纏,只抿著唇點頭,抖了抖廣袖蹙眉指點,「看這樣子,每日進學的事兒更不能落下,我稍時便去與嫡母說。」說完旋身,甩了袖子大步離去了。
華珠沖著那背影不住咂嘴,憋著火念念有詞,「看看,早說那韓先生迂腐,把禮書都教成什麼德行?年紀輕輕跟個小老頭子似的,同文人圈子才結識多久,那股子酸勁兒倒是學齊活了。自視清高的樣兒,他咋不上天呢,就差一竄天猴了!」
兩人從廊橋下走過,聞言,明珠噗嗤一聲,捂著嘴兒嘻嘻笑起來,正要開口,卻見前頭抱月亭轉出來一個細瘦的人影,竟是才剛從正堂里出來的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