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華珠
年關將近,大越的京城愈顯得繁華熱鬧。遠在他鄉的遊子們紛紛返鄉,長街上頭止不住的是滾滾車馬聲。市集喧鬧,人頭攢動,四處都大紅燈籠高懸,偶爾三兩成群的小童換了嶄新的大紅襖子,嬉笑著跑過去,一人手裡舉一串糖葫蘆,鈴兒似的笑聲飄出老遠,一不留神兒便飛過了趙府的高牆。
高門諸子身份金貴,娘子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郎君們也鮮有同庶民結交的。只是深宅內院的日子千篇一律,所以爺兒姐兒們皆盼著過年,十五有場花燈會,便是嬌客們唯一能踏出侯府的機會。
年關這節氣,大戶人家也置辦年貨,年夜飯考究,食材更是重中之重。如趙氏這樣顯赫的世家,年夜飯的菜譜冊子中秋剛過便由主母初擬好了,之後呈與家主過目,定下來也是十月間的事。置辦食材卻在近日,廚房忙得腳不沾地,管家思來想去,甚至從前院撥了些僕婦去幫忙。
朔方冬日多雪,時常四五日連著下,二十九了才將將見個消停。小道上信步過來一行衣飾精巧的丫鬟,一個個竊竊私語,直道被施派去廚房的丫頭們可憐。
月蘭捧著紅漆描金海棠花托盤,甜白瓷盤裡擺著精細糕點,五福餅,金乳酥,水晶龍鳳糕……品相俱佳,琳琅滿目。她往搖頭晃腦嘆一聲,語氣悲酸,「說是施派去幫忙,過完年就給派回來,可誰說得清呢?沒的倒了霉,一輩子都得當個燒火丫鬟。」
香桂手裡端著一碗葯汁,拿小盆子煨著,聞言也嘆氣,頷首直附聲,「若是主子記得,一句話也就回來了,可若不記得呢?」說著下巴一抬,朝前方的棠梨苑努了努嘴,說:「侯府太大,僕婦丫鬟們也太多,譬如說七姑娘的棠梨苑,媽子丫鬟便有足一二十人,咱們是下賤身份,誰記得住咱們。」
兩個丫鬟心頭感傷,一面又有些僥倖。得虧自個兒是一等丫鬟,這回施派去後院都是二等丫鬟和往下的,這世道,什麼都講究個身份,否則誰給你體面呢!
思忖著,兩人並排進了棠梨苑。雪綹子積在枝椏上,寸寸雪白遮掩了梅花兒原本的艷紅,遠遠望去像是梨花樹。隔著花影疏痕,隱約瞧見菱花窗裡頭坐著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狐裘小襖鑲了圈兒織金毛領,雪白的絨毛毛簇擁著一張粉里透紅的小臉,靈動可愛得教人移不開眼。
趙氏四位娘子,當數這位幺女的姿色最為驚人。十一的年紀,七姑娘肉嘟嘟的小臉兒似乎已經有了抽條的跡象,五官也比年初的時候長開了幾分。丫鬟們細細打量她,感嘆再過幾年,恐怕惑陽城,迷下蔡,國色天香也不過如此了。
明珠坐在窗前看梅,嬌艷的紅都被雪掩蓋了,失了幾分艷麗,倒顯出幾分別樣韻味。天地銀裝素裹,白皚皚的大雪積厚了,紅梅傲雪,美態依存。
將養了十餘日,她臂上的燙傷已好上了七八分,只是主母猶不放心,交代一日三餐都得大補,熬的葯還得接著吃,外用的葯也還得接著敷,又擔心她留疤,專程請了宮中太醫專門調製了舒痕膏,著令她每日早晚都得塗一回。
明珠嘟了嘟小嘴,小手托著下巴眉頭微皺。這回雖治了柳氏,可也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了,再這麼搗騰著將養下去,她遲早得被補得流鼻血。
正訥訥有所思,門上帘子一挑,兩個俏麗丫鬟一前一後進了屋。明珠側目看一眼,一張粉嫩的小臉兒登時皺成了包子,哀嘆道,「又來了。」
濃重的藥味兒瀰漫開,刺鼻得教她大皺其眉。香桂笑盈盈的,端起葯碗便朝她走過去,嚇得明珠連聲道停停。香桂一怔,怔怔不解道:「怎麼了明姐兒?」
明珠捏著鼻子說話,原本就細軟的嗓子更嬌嗲了,不悅道:「擱在那兒就成,我現在不想吃。」
這小祖宗,主母的示下,哪裡容得她使小性子呢!香桂被逗笑了,端著葯碗又往她走近幾步,頗苦口婆心的語氣,勸道:「明姐,將葯喝了,這傷才好得快啊。」
「不不不,」她嚇得直往後躲,藏在芍藥身後只探出個小腦袋,細細的小辮子從小髻上墜下來,平添幾分俏皮,她說:「傷不傷的都不打緊,這葯……這葯實在太苦了,你且放下,有什麼話咱們好好說……」
香桂被弄得哭笑不得,喝完葯罷了,又是要人命,這還有什麼可商量的?然而無可奈何,只好朝芍藥看了一眼,示意她也出聲勸勸。
芍藥早在一旁捂嘴直笑,喘了好幾回氣才道,「明姐兒,今兒這葯是非吃不可的,否則夫人饒不了咱們。」又雙手捧了糕點呈上去,抿唇細聲道,「瞧,這些都是你愛吃的,夫人交代了,喝了葯就能吃。」
明珠心頭飲泣,暗道這手段,拿去哄哄六郎還差不多。她雖是十一歲女娃的身子,可說到底也是十七八的人了,哪兒能這麼輕易就糊弄了呢?
她蹙眉,小手仍舊擺不停,「不要不要,葯不吃了,母親那頭我自會交代的。」說完便轉身急急往門口跑去。行色匆忙間沒留神,眼風只瞥見月牙藍穿花蝶長的一角,接著便同剛剛進門的人迎頭撞了上去。
華珠沒當心,毫無防備地被硬生生一撞,磕著了腦門兒,疼得呲牙咧嘴後退幾步,倒吸涼氣兒嗔道:「什麼事這樣急急忙忙的,明珠,你這是要收我的命吶!」
明珠的年歲是姐妹里最小的,可別瞧是副細瘦條子,個頭兒卻不矮,同華珠也差不多高。兩人對撞,傷及都是腦門兒,她也吃痛,扶著額頭往後一陣踉蹌。回過神后抬眼一望,登時微訝,下一瞬喜滋滋道:「華珠?你怎麼來了?」
今日是二十九,依照往年的慣例,蘭珠會領著幾位妹妹與母親一道剪窗花。今年她傷了手,勉強也算躲過一劫,可華珠這會兒來,顯然是她沒料到的。
華珠吊起嘴角輕笑,牽著妹妹的手進屋,且道:「你曉得的,剪窗花講究的便是個心靈手巧,我向來與靈巧不沾邊,這等精細功夫,自有母親與蘭珠去操持。」
屋裡兩個丫鬟恭敬地納福見禮,隨後四姑娘一個眼色低過來,兩人便低眉垂首退到了外間。
明珠抿著嘴笑她,「你貫是個偷奸耍滑的好手,我怎的倒給忘了。」邊說邊拉著華珠的手一道坐在了杌子上,復往十樣錦茶盅里斟滿茶水,推了過去。
華珠隨手拿起一個金乳酥吃起來,大大咧咧,半分沒有大家閨秀的精緻文雅。明珠掩口而笑,打趣兒道,「你若喜歡,這些都是你的。看這模樣,倒像是幾日沒吃飯似的。」
華珠對她的嘲笑置若罔聞,將金乳酥咽下腹才看向她,面上寥寥含笑,道,「今兒個來找妹妹,其實是有樁事想打聽打聽。」
「哦?」明珠微挑眉,捻著獸耳小手爐捂在懷裡,「府里府外,四姐姐的消息向來都最是靈通的。這回倒奇怪,竟有事向我打聽?」
「……」華珠打量她一陣兒,忽湊近幾分,壓低了嗓子道,「你老實告訴我,你這手上的傷……不是柳氏害的吧?」
明珠聞言一怔,圓溜溜的大眼睛霎時圓睜,小臉上頗是不滿,「這是什麼話?四姐姐怎麼突然這樣說,不是柳氏害的,那能是誰害的?」
「可拉倒吧你,跟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華珠颳了刮妹妹尖俏的鼻頭,心想小丫頭片子還有兩副面孔,「咱倆是嫡親的姐妹,我還能出賣你不成?」
看來……華珠這副玲瓏心腸,竟比她以為的還要剔透上三分。明珠略忖度,小臉兒上的驚駭也逐漸消散下去,半晌才四下張望一番,豎起一根細嫩的小指頭在唇邊,低聲道,「既然四姐姐都看出來了,我也不瞞著你了。」
房中燃了沉香,裊裊輕煙從香筒里升上來,氤氳後頭是明珠平靜的面容。她道,「不錯,傷是我自己弄的,我陷害柳氏,就是要父親對她恨之入骨。」
「……果然。」華珠略蹙眉,神色間有些責難的意味,薄嗔道,「你怎的如此糊塗呢?將自己傷得如此重,教爺娘兄姊好生心疼。」
「沒轍啊。」明珠搖著小腦袋沉沉嘆氣,「其實,我倒願意傷得重。若不重,父親不會下決心處置柳氏,母親這個大婦也不會強硬,這出苦肉計雖教我吃了些苦頭,可好歹還是受用,至少柳氏被逐出府,父親母親也勉強算是和好了。」
這番話落地,趙華珠有種恍然大悟的意味。暗道行七的幺妹年紀不大,腦瓜子卻是極靈慧的,這份智謀手段,倒不像是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偶然間一個神態目光,也是有些不對勁。
莫非……是同道中人?
四姑娘被自己的猜測生生一驚,她端詳明珠半晌,試探道:「幺寶,難道……你也是穿來的?魂穿?」
……哈?
「……」明珠怔怔的,精緻的小臉上頗是茫然,啊了一聲道,「什麼什麼穿?」
華珠仍舊不死心,又壓低了聲音說了句:「陳坤?周杰倫?鍾漢良?」
這回趙家的小幺寶徹底懵了。她嘟了嘟嘴,心道華珠又開始胡言亂語了,不過這回倒是聽清了,隱約像是兩個人的名號。她呆愕了半晌,呃了一聲才擠出句話來:「是誰?又是四姐姐看的話本兒里的?」
趙華珠乾巴巴笑了兩聲,擺擺手,「沒什麼,沒什麼。」看來是自己想多了。抬眼一覷,只見明珠仍舊定定地望著自己,連忙清了清嗓子換了話頭,道:「對了,你這手上的傷如何了?」
她一貫明白四姐言行怪誕,也沒怎麼深思,只是含笑道,「好多了。」說著稍頓,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問:「華珠,近日……程家那位怎麼樣?」
趙四姑娘面露幾分不屑,又往嘴裡塞了個棗仁糕,邊嚼邊含糊道:「老樣子唄,哭哭啼啼期期艾艾,活像咱們趙家欠她錢似的。」
明珠遲遲地頷首,俏麗的小臉兒上緩慢地勾起一絲笑意。前些日子顧著養傷,眼下她快要痊癒,只怕這程雪懷是再冷落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