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姐妹

第2章 姐妹

明珠心頭回憶著,又歪著小腦袋朝孫氏道,「母親,七王殿下可是已經北上出征了?」

孫夫人微怔,一面牽著明姐的小手往屋外去,且掩口而笑,打趣兒道,「七王殿下北上禦敵已逾四載,你這小丫頭問這個做什麼?」

邊兒上月蘭含笑開口,「也難怪呢。七王殿下美冠京華,『玉人』的名號咱們大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明姐兒年紀雖小,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打聽打聽也不足為奇。」

明珠聽了眼角一抽,也不反駁,只是呵呵乾笑了兩聲。

「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小丫鬟就愛碎嘴子,七王殿下何等人物,也是等閑能在背後私議的么?」話說是呵責,孫氏面上卻仍舊含笑,完了轉過頭吩咐流穗,道,「表姑娘約莫午時將至,你去各個院中知會一聲,可千萬莫有疏遺。」

流穗垂首應是,遂旋身而去。時值冬日,紛紛大雪已休,天兒卻也算不上暖和。明姐身上裹了件淺粉雲錦小披風,領子的地方是圈兒白絨絨的狐毛,愈發襯得那張小臉兒靈動可愛。

她任母親牽著往前走,小小的羊皮靴在雪道上印下兩行淺淺的印子。抬眼望,院中有奴僕掃雪,竹枝滾成的掃帚嘩啦啦從雪地上拂過,須臾便清出一條青石板長道。

天兒太冷,僕婦家丁們俱是凍得手僵腳硬,一個個時不時便對搓著雙手呵氣頓足。明姐兒眼裡瞧著,心頭生出些惻隱,因招手喚來跟在一旁的丫鬟。

牡丹俯身低首,道,「七姑娘。」

「大寒了,天氣也愈發冷,遲早會凍壞的。」她懷裡揣著暖爐,兩隻小手捧著暖烘烘的,渾身上下沒覺得絲毫涼意。然一眾二等下的僕婦便不同了。

高門府宅里規矩森嚴,僕從也分三六九等,模樣好的機靈的,譬如芍藥流穗,能近主子們身伺候,便是府上的一等丫鬟,月俸用度樣樣都好。可再往下,情形便大不相同,下等丫鬟僕役的日子難熬,往往一個湯婆子便要熬過整個隆冬。

心頭忖著,明珠嘟了嘟小嘴,吩咐道,「天寒地凍的,雪也不必掃了,讓他們都下去歇著吧。」

牡丹聞言微詫,面色為難地抬頭看孫氏,卻見主母微微點了點頭,說,「照明姐兒吩咐的做便是。」

牡丹頷首,這才壓著碎步一一去同掃雪的僕役知會。是時聽得背後丫鬟婆子們竊竊稱讚,林氏含笑由衷道,「到底是母女,明姐兒不僅承了夫人的羞花容貌,就連這副善心腸都像足了夫人。」

孫芸袖原還笑著,聞聲卻猶似被牽動了愁腸,低聲嘆道,「心善也不見得是樁好事。這侯府大宅深似海,心愈善,只怕會愈不好過啊。」

話中有話,暗含神傷,直聽得明珠心頭大動。母親出身高戶,容貌品性都百里挑一。彼時京中也曾人人載譽,說承遠侯與夫人郎才女貌,鶼鰈情深,是對兒人人艷羨的恩愛夫妻,可又如何呢?閨秀不比狐媚子有勾人手段,父親還不是納了兩房妾侍?

白氏尚好,怎麼說也是個官宦女,可那柳氏呢?一個青樓女子,父親不僅將人娶了回來,甚至還百般呵護,更是因為柳氏冷落了母親不少。明珠暗暗咬牙,上一世,柳氏仗著父親疼寵屢屢作威作福,她重活一遭,再容不得那狐媚女人放肆!

正琢磨著,一旁的牡丹卻又開了口。那丫頭年紀不大,尚是副單純心思,見孫氏神傷便安慰道,「夫人莫惱,那柳氏不過一個窯姐兒,仗著年輕些罷了,您才是侯爺心中摯愛。」

話方畢,林氏便狠狠一記眼刀剜了過去,罵道,「該死的蹄子,柳氏是個什麼玩意兒,哪裡值得夫人多慮?自作聰明的東西,再胡言亂語,仔細你的皮!」接著便悄然打望主母,略皺了眉勸慰道,「丫鬟嘴笨,夫人莫往心裡去。」

孫芸袖眼中縈憂色,苦笑著沉沉嘆氣。嘴笨的人實誠,說的才往往是真話,這侯府,能對她說上一兩句真話的人不多了。前有柳氏恃寵而驕,後有白氏兒女雙全,侯爺的心早便不在自己身上了,她不願認,卻又不得不認。因沉聲道,「我已不指望侯爺回心轉意了,只盼侯爺莫太過分,若是傳出『寵妾滅妻』的風聲,那可就不妙了。」

寵妾滅妻?

寒風吹過,這四個字猶如一把尖刀,又深又重地扎進每個人心頭。幾個丫鬟婆子面面相覷,眼神中都有些閃爍的意味,半晌不知如何作答。正糾結彷徨,一道細軟的奶嗓子卻道,「母親多慮了。您是江南孫家的嫡女,父親不是沒腦子的人,斷不會做出那樣的荒唐事。若然,莫說外祖父母,女兒也頭個不饒他!」

孫芸袖微怔,垂下眸子一看,只見明姐正仰著小腦袋看自己,晶亮的眼兒神色堅毅,靈動得教人不敢逼視。她胸中一暖,當即將女兒抱進懷中緊緊摟著。她的明姐兒自幼便比令幾個姐兒爺兒懂事,心思玲瓏剔透,著實令人欣慰不已。

脖子隱隱傳來溫熱,明珠一張臉皺巴成了個小包子,兩隻小手捧起孫氏的臉,替她揩去了眼角的淚花兒,定定道,「母親不哭,女兒一定會好好保護母親,不讓任何人傷害您。」

真是個傻丫頭,十一歲的孩子,拿什麼保護她呢?不過這份兒心意難能可貴,孫芸袖破涕為笑,她拿巾櫛掖了掖淚,捏了捏明姐的鼻子,溫暖的柔荑緊緊包裹住女兒的小手,「好,母親相信幺寶。」

一雙母女正說著話兒,前頭不遠卻傳來一個婆子的聲音,驚乍乍呼天搶地叫喚道:「我的小祖宗,這可使不得!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原是四姑娘趙華珠的乳娘范氏。大冷的天兒,范媽媽卻急得滿頭大汗,一勁兒拍著大腿道,「華姐兒,媽媽求求您了,趕緊下來啊!這要是摔了碰了,奴婢可怎麼向侯爺和夫人交代啊!」

循聲朝上看,卻見一株積了厚雪的老歪脖子樹,葉子都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椏被積雪壓得略微變形。枝幹上掛這個孤零零的燕子風箏,被風一吹飄飄搖搖,看上去頗有幾分可憐。

這頭孫氏已經帶著明姐兒過來了,一行人腳下步子不敢停,急急穿過垂花門上了檐廊。熙攘人聲漸近,眾人抬眼一看,俱是面色大變——四姑娘華珠正手腳並用地往一顆老樹上爬!

這哪兒還得了呢!孫芸袖臉色大變,慌慌張張幾步上前,柳眉倒豎,心頭又慌又氣,責問范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見了夫人,范氏早嚇得臉色發白,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了地,一勁兒哭道,「回夫人的話,今兒早上四姑娘非要放風箏,奴婢們攔不住,只好由著。誰知方才風大,風箏斷了線掛在了樹上,四姑娘趁著奴婢們不注意,便爬上去了……」說著狠狠抽了自己一大耳刮,抽泣道,「是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話說這,范媽媽心頭卻是叫苦不迭。趙氏有四女,偏生這四姑娘是個魔星,打小言行怪誕不提,性子也一等一潑辣頑劣。分明誕育名門,卻是個不知詩書禮儀為何物的,上房爬樹屢見不鮮。這也不是頭回了,華姐九歲那年跟著夫人一道回娘家省親,歇腳時下河摸魚,夫人發現大怒,抽了她耳刮不說,還罰了她三個月的月錢。

范氏哭哭啼啼,只巴望著四姑娘能完完好好地從樹上下來,否則有個好歹,只怕不是罰些月錢就能了事的……

真是個孽障!孫氏一張玉容氣得鐵青,抬起脖子朝樹上急道,「堂堂侯府千金,這樣不懂禮數,成個什麼體統!」一面吩咐邊兒上幾個體健小廝,說,「去,把四姑娘給我捉下來……仔細著點兒,磕了碰了,叫你們好看!」

耳邊上一通鬧鬧哄哄,聽得明珠有些無言。她重活了一次,所以知道這個四姐姐非但不會傷著碰著,將來的命途也是羨煞旁人。婚配予皇族蕭家,嫁的是大名鼎鼎的樂府才子,宣王蕭穆。

她仰著小臉兒瞧著四姑娘,樹上的小姑娘不過十三的年紀,挽雙髻,一身精細打扮,陽光撥開雲霧照在她身上,熠熠彷彿能發光。

華珠聽著底下鬧騰,終是回了頭,清麗小臉上顯得頗不耐煩,「原還穩妥著,母親與媽媽再嚷幾句,我一嚇,指不定可就真摔了。」說完回頭,兀自取了風箏便緩緩下樹,姿態從容嫻熟得很。

「聽聽這是什麼話?這小孽障!」孫氏氣得直喘氣,朝邊兒上的婆子道,「女則想是白讀了,還待兩年便要及笄,我看哪個敢要她!」

正說著,華珠已經麻麻溜溜地下了地。她仍舊是滿臉的無謂,小手掏了掏耳朵,最終在范媽媽的示意下朝孫氏跪了下來,隨口道,「女兒知錯了。」

這副模樣哪裡有半分名門閨秀的賢達?孫氏大怒,廣袖袍子一甩帶起陣風,叱道,「我看你是要氣死我!」接著一頓,竭力平復一番又說,「好好,我是管不住你了,等你父親回來,你自去請他管教吧!」

話音落地,一眾人都有些驚詫。心道四姑娘頑劣成性,過去也時有犯錯,卻從不曾鬧騰到侯爺那兒去。夫人說這話是被氣急了,侯爺脾氣一貫固執難通,若是怪罪下來,可真有四姑娘受的哩。

華姐聞言癟了癟嘴,卻還是硬著嘴不發一言。

明珠在邊兒上看得有些著急,四姐姐的性子最是倔強,你同她軟,她便給你好臉色,若是硬碰硬,那她絕沒有低頭的道理。

思索著,她拿小手扯了扯孫氏的衣袖,軟軟道,「母親消消氣,四姐姐人沒傷著便是天大的幸事了,您就別責怪她了。」說著聲音壓下去,低低道,「若是驚動了父親,只怕要教閑人平白看咱們笑話了。」

這話倒是戳中了孫氏心窩子。她抿唇忖了忖,暗道是這麼個理兒,自己的親閨女,教訓是一回事,教外人笑話便是另回事了。琢磨著便又點頭,「還是明姐兒想得周到。」接著嘆著氣看一眼華珠,「還不起來?」

見母親松下口,明珠暗舒一口氣,趕忙邁著一雙小腳過去攙扶四姐,小臉上笑盈盈的,「天冷地涼,四姐姐趕緊起來吧。」

「……」趙華珠瞥了眼面前的幺妹,面上難得地勾起一絲笑容,「謝了。」

明姐笑盈盈地正要開口,凌風寒梅院那頭卻疾步走來一個秀麗丫鬟,神色間極為恭敬,福身道,「夫人,表姑娘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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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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