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氏
是年冬日古怪,雨水竟來得如同夏令時節,突然而至。落雨了,串兒似的點子淅淅瀝瀝從天而墜,幸而一眾隨侍的僕婦都有備,紛紛撐開畫傘為嬌客貴主們擋雨。寒風吹得凜冽無比,雨珠兒狠狠拍打傘蓋,陣陣作響。
正德堂與花廳並不算遠,然而一段路卻走上了些時辰。大越對女子並不寬待,愈高的門第愈嚴苛,嬌客們襦裙下的雙腿綁了鈴鐺,步子稍大便有輕盈脆響,故而務必體態端莊碎步輕移,方才是個正經。
未及笄的嬌客亦是嬌客,規矩之重,便是再受寵的幼女也無例外。明珠嬌小的身影在雨中行過,兩隻小腳落地輕盈盈的,半點兒聲音也無。
寒濃,風吹得那張小臉紅彤彤一片,她拿兩手捂緊了懷裡的暖爐,歪著小腦袋,嗓音軟糯微揚:「四姐姐這話,我真是不明白了。」
小丫頭片子,這時候還同她裝糊塗。華珠下巴微抬,目光望向表姑娘的背影,口吻隨意淡漠,聲音仍舊極低,說:「莫說你,我也看不慣她。看似傷懷故去的雙親,目光卻一直悄然觀望屋中眾人,可見是個表裡不一的。入府第一日便啼哭不休,當自己是林黛玉還是白蓮花兒啊?」
這番話言辭果真怪誕。明姐心頭忖著,側目不著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身旁的華珠。這位姐姐向來脾性古怪,言行舉止也時時孟浪,與家中的其它娘子渾然不同。上一世,四姐姐亦不曾給過程雪懷好臉色,看來,華珠確是比她識人有術。
不由又嘆一聲氣。世上聰明人那樣多,偏生自己不爭氣,上輩子做了個徹頭徹尾的蠢人。遭人利用,被人陷害,最後落了個拋屍荒野的可憐下場。
明珠沉吟,暗道華珠果真是爽朗性子,竟會這樣直白表露對錶妹的不滿,不由掩口抿唇,歪著頭道,「白蓮花兒……這比擬倒是頗稀奇,聞所未聞呢。只是我不明白,蓮花自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怎麼也不像是罵人的話。四姐姐既然不滿,又為何將她比成白蓮花呢?」
話音落,華珠的小臉兒有瞬間的僵硬,嘴角抽搐得幾不可見。未幾,四姑娘扯了扯唇,朝七妹悻悻一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白蓮花兒……總之不是什麼善茬兒。」
明珠還是不大明白的模樣,小手探出廣袖撓了撓腦袋,半晌才遲遲地哦了一聲。稍頓,又好奇地湊過去,道:「那林黛玉又是何許人物啊?」
「這……」華姐小臉上浮起一絲濃濃的不耐,擺著手隨口道,「一個寫書郎君編排出來的罷了,悲情人物。」
這廂姐妹說著話,不留神兒便走到了花廳前。又是一番僕婦通傳呼名,孫氏方領著眾兒與外甥女入內。進得其中,主桌上頭早已擺滿了琳琅佳肴,小婦姨娘們不能同席,因在另一頭單獨開桌。
見主母入內,廳中下人紛紛見禮,白姨娘也起身請安問好。明姐眼波微轉,有意無意掃向那頭的獨桌。卻見白氏仍舊清瘦,低眉順眼間甚是溫婉,雖無傾城之色,倒也碧玉含情。恭恭敬敬朝她母親行禮,兩手十指交扣,放於纖腰一側,彎腿屈身口道萬福,舉手投足都有十分敬意。
白氏向來溫良,雖育一雙兒女也從不恃驕,一生恪守本分做人,很是難能可貴。明珠上一世對她便無惡感,因笑盈盈朝她招手問好。嫡女之尊並不需要向妾房行禮,白氏原本已坐回了席上,見狀,趕忙重又起身還禮。
家主不在,趙氏大婦因攜眾人落座,嫡出庶出依次從旁。明珠自幼便是趙氏一族的掌中寶心頭肉,這等場合自然坐在孫氏身邊兒,另一旁則是才剛入府的表姑娘程雪懷,華珠則坐在明珠身旁的杌子上。
因需待客,滿桌子皆是山珍海味。京城侯府富貴逼人,這是鄉宦家出身的孩子未曾預見的。程雪懷心中的自卑之意油然而生,然而面上卻並無表露。婆子僕婦呈上茉莉花茶,待貴主們漱完口便捧著盂悄然退下。
又聞表姑娘怯生生喊了聲姨母,問:「姨父呢?」
孫氏含笑回她,「你姨父今日有朝堂事要料理,交代過午膳不必等。」說完將手中的玉筷遞過去,溫聲道,「在姨母這兒就莫要拘禮了,吃吧,顛簸勞累數日,該餓壞了。」
程家女推筷而辭,東道再請,同時一桌子的孩子也都動手舉起筷子,眾人這才開始用膳。席間起初無人說話,只聽得見玉筷瓷碟間或相碰的輕響,恰是這時,一道女聲卻從廳外傳入,道:「夫人的外甥女遠道而來,如此貴客上門,怎的也沒人知會我一聲?」
話音未落,門外便行來一著大紅底綉牡丹小襖的美嬌娥,二十六七上下,芙蓉如面柳如眉,流水似的香肩,一把水蛇腰一步一婀娜,端的是妖嬈至極媚眼如絲。美人兒頗艷麗,只舉手投足都透出些風流韻味,並不似正經人家出身。
屋中眾人稍怔,明珠眼底卻劃過一絲寒意,貝齒輕輕咬住粉嫩的唇瓣,定定不發一語。邊兒上華珠夾起一塊櫻桃肉丟進嘴裡,吊起冷笑嗤道,「看來又消停不了了。」
府上的下人們俱是震驚,誰也沒料到柳姨娘竟會如此不懂規矩。這樣的場合,晚到已是對主母極大的不恭,今又口出狂言,果真是仗著侯爺的疼寵無法無天了哩!如是思索著,僕婦紛紛埋下頭,偌大的花廳大氣不聞。
八扇大屏風將主桌同姨娘一桌隔絕開,然而廳門處的動靜還是清晰可見的。白氏隔著屏風遙遙一望,當即秀眉微攏,不著痕迹地側目望了眼大婦孫氏。
孫芸袖一張花容氣得煞白,似乎是憤怒到了極致,以致雙肩都有細微的顫動。堂堂趙氏主母,正頭嫡妻嫡房,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青樓出身的妾侍出言不遜,此等奇恥大辱,只怕此生都不曾有過。這個柳氏,真是愈發地目中無人,過去見了她還算顧忌,可近年來侯爺對這個狐媚子日益嬌慣,如今好了,儼然視她這個嫡妻於無物了!
真是豈有此理!
孫氏心頭盛怒,然而面上仍舊強擠出一絲笑意,「瞧你這話說的,早前便讓流穗去各個院中通稟了,怎麼說沒知會你呢?」側目瞥一眼邊兒上的貌美丫鬟,厲聲道:「你與我說說,為何柳姨娘會不知道?」
流穗一臉委屈,伏膝而跪道,「回夫人,奴婢去過楊柳閣,姨娘那時不在,奴婢便知會了芙蓉,讓她務必轉告姨娘。」
這頭話將將說完,柳氏身旁的一個小丫鬟便大呼了聲冤枉。明珠半眯了眸子看過去,卻見柳氏的貼身丫鬟芙蓉已經朝母親跪了下去,哭喪著臉兒叫苦不迭,說:「夫人明察,明察啊!」
孫氏大皺其眉,聲音愈發沉下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又聞芙蓉哭兮兮道,「回夫人,今兒奴婢鬧了一早上肚子,從未見過流穗,跟別提與她說話了!」說完抹了一把淚,怒視著流穗道:「流穗,我與你何冤何仇,你怎的要在夫人面前污衊我!你說清楚!」
流穗大驚失色,失聲道:「你這蹄子好生可惡!我與你交代得好好的,你卻要反咬我一口!」
你一言我一語,花廳中霎時烏煙瘴氣不可開交。一眾少爺小姐都沒了胃口,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神色難看。兩個丫鬟,一個是柳氏心腹,一個是伺候了主母十來年的靈巧人,這樣一通鬧,誰若錯了,打的便是誰家主子的臉,玄機暗藏得很。更何況,程家的一個外姓女還在這兒杵著,這柳氏和芙蓉那丫鬟一唱一和,分明是成心要主母難堪。
明珠暗自咬牙,兩隻小手將裙擺攪得皺巴巴一團。前世柳氏驕縱,在下人裡頭橫行霸道慣了,偏生又有父親為她撐腰,更是變本加厲地騎在了她母親頭上!
她細細回憶起來,前世程雪懷入府之日,柳氏的的確確來大鬧過一場,若是她沒有記錯,之後華珠會在盛怒之下扇那狐媚子一道耳光……
孫氏唇抿成一條線,驀地拍著桌子狠斥,「都閉嘴!這樣大呼小叫,還有沒有規矩,全當我是死人么!」
主母震怒,駭得一屋子僕婦縮了縮脖子。然而柳氏的面上卻沒有半分畏色,她掏出手巾掖了掖鼻子,語氣里一派柔弱無助,說:「罷了罷了,流穗你貫是跟在夫人身邊的,我又能再說什麼呢?」說完深深嘆一口氣,蹲了身子悵然看芙蓉,含淚勸道,「你也起來吧,今日你是錯定了,也怪我命苦,半輩子都遭盡白眼,好容易遇上侯爺真心相待,卻還是護不住你……」
「啪——」
一室之內霎時靜謐。
一道耳刮子毫無徵兆地摑在了那張妖媚臉上。柳氏滿眼驚愕花容失色,纖細的指尖撫上左臉,隱約摸到了淺淺的幾道指印。她不可置信轉過頭,瞠大了眸子瞪著眼前的女娃,顫聲怒道,「華姐兒,你這是做什麼!」
華珠年紀雖小,可這一巴掌卻是卯足了渾身勁打下去,力道十足狠辣。她冷眼睨著柳氏,冷笑著破口大罵:「我趙華珠是趙氏的嫡女,你不過一個窯子出身的姨娘,莫說扇你巴掌,我便是打死你也沒人敢道一句不是!下賤的東西,撒潑撒到主母頭上,真夠不知死活的!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四姑娘平素潑辣是常事,可誰也沒料到她會忽然做出這等驚世駭俗之舉。蘭珠大呼糟糕,柳氏得寵,若是在家主耳旁吹些枕邊風,不光是華珠,就連母親也會一併受牽連。畢竟未及笄的孩子懵懂無知,什麼都只會是大人教的。她暗惱,四妹雖逞了一時之快,之後恐怕要牽連著母親一道到大霉了!
孫芸袖也是大驚失色,自然也同長女想到了一塊兒去。原本此事還不算什麼,可華珠這一動手,嫡房便是徹底理虧了。可女兒是為自己抱不平,又如何忍心責怪呢?她心中搖頭大嘆,口裡呵斥:「華姐兒,堂堂一個閨秀,怎的如此粗野!還不過來!」
華珠冷哼了一聲,轉身坐回了主桌。柳氏仍舊可憐兮兮地跪坐在地,孱弱的肩頭顫抖不已。主母面色難看,正斟酌詞句開解柳姨娘,一道嬌小的身影卻小跑著到了柳氏身旁。
一陣鈴兒叮叮輕響,清脆得像百靈鳴唱。幺七姑娘俯身將柳氏饞了起來,細聲道,「姨娘臉上的傷得趕緊冰敷,明珠扶姨娘回楊柳閣吧。」
柳氏抬眼,視線里映入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兒。小丫頭不過剛滿十一,卻已初現國色容貌,聲音甜軟,一雙眼兒靈動異常,透出教人難以推拒的誠摯,和別樣的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