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反擊
嫡七娘子說這話,這是紆尊降貴到極致了,若不是有十萬分的善心腸,萬萬做不出這等以德報怨之舉。屋中僕從的心頭都有些感慨,欷歔嫡室一脈真是可憐見的。主母性子溫婉好欺,七姑娘良善極致,一房兒女也就華姐硬性,奈何還是個不受侯爺待見的。
說這柳氏,那是盞頗不省油的燈。畢竟這等高門府邸,沒有點異於常人之處,也沒法兒以姨娘之位便與主母叫板。柳氏閨名如意,出生青樓,做的是送往迎來的勾當,最擅長的便是拿捏男人。除卻勾人臉蛋兒同房中術外,她還有一副好手段,搬弄是非顛倒黑白,樣樣都是信手拈來。
明珠看著她,一雙俏生生的眼兒天真無邪,心頭卻冷笑進骨子裡。
好一副我見猶憐的梨花樣兒,這眼淚,簡直能流進男人的心坎兒里。柳氏自入府以來便不安分,生下六郎之後更是變本加厲,時時尋釁正房,每回皆倒打一耙。男人的心總是容易傾向弱者,一方是青樓出身的可憐人兒,一方是豪門高戶的金貴嫡女,久而久之,父親的心也便囫圇陷阱了柳氏的溫柔鄉里。
在這個以夫主為尊的世道里,左右了夫主便是拿穩了大權。只可惜,這一世這個柳如意,只怕一輩子都甭想如意了。
這頭明珠說完話,柳氏半晌沒應聲,面上露出幾分遲疑的神色。她不是個沒腦子的,雖說知道趙氏七女向來愚善,可自己才與孫氏杠上,這丫頭的熱情顯然有些不尋常。
柳氏這廂猶豫,主桌眾人也是心思各異。孫氏蹙眉,不明白明姐兒這丫頭鬧的是哪出,華珠也蹙著眉神色莫名,旁邊兒一眾爺兒姐兒更是滿頭霧水。
是時六郎禮續終於坐不穩了,他在杌子上微微動了動身子,試探著道,「明姐兒,還是算了,我送母親回去吧……」
話未說完便被華珠冷笑著打斷,她吊起眼角瞥一眼六郎,嗤道:「母親?哪個是你母親?你嫡母在這兒端端坐著呢!」說罷橫了橫眸子,半帶威脅似的,「閉嘴!」
六郎五歲那年害過次怪病,高燒不退,府人遍尋名醫才將這孩子的命撿回來。然而病好了,腦子卻落下了病根兒,反應智力總比尋常孩子遲緩些。也正因如此,趙青山才會對柳氏母子格外垂憐。
趙家府上,明珠美貌心善人盡皆知,而華珠的蠻橫潑辣也是人盡皆知。眾人都有兩分怕,更別提這續三爺了。聞言,禮續懦生生縮了縮脖子,當真不再擅發一言。
明珠仍舊是笑,溫暖甜美的笑靨若能生花,她攙著柳氏徐徐起身,朝六郎道,「六兄不必客氣,都是自家兄妹嘛。」說罷長睫微掀望孫氏,柔聲請求,「母親,今日想必是有些誤會。姨娘這臉傷得不輕,我扶她回去,也算替四姐姐盡點意兒了。」
蘭珠聞言也頷首,附聲道,「說的是。」她旋目望向主母,身子少頃,壓低了嗓音附耳道,「母親,柳氏雖可惡,可只要動上手,咱們便是有天大的錯了,怕就怕這柳如意又在父親耳旁說三道四。華珠性子犟,要她說好話是不能夠的,幺寶聰慧機變,可行。」
長女的話向來受用,孫芸袖臉上的表情不好看,卻還是隨之點了點頭,拂手道,「也罷,幺寶,你就送送柳姨娘吧,順道……」她心中怒火難消,眾目睽睽卻又不得不維持面兒上的雍容,半晌才續道,「順道,安慰安慰她。」
明珠乖巧地頷首,粉嘟嘟的小臉上縈著兩抹小紅雲,道:「省得了。」說完側目望向柳氏身旁的芙蓉,吩咐說:「去取些冰吧,拿上好的巾櫛包好送來。」
柳如意原還有些疑慮的,琢磨了瞬兒卻又得意地勾了勾唇,隱約也能猜到這女娃想做什麼了。這般殷勤,無非是害怕她在侯爺面前告上孫氏一狀,所以便在這兒裝好人。
可笑。
扇了一巴掌再給顆糖,以為這樁事兒就能這麼翻過了么?想讓她在侯爺跟前閉嘴,做夢去吧!
心中如是想著,柳氏側目瞥了眼明珠,兩人復提步徐徐出了花廳。雨還是不肯停,噼里啪啦從房檐垂下,大珠小珠落玉盤。孫氏到底放心不下女兒,一個眼神遞過去,林媽媽當即會意,持傘隨行而出,一道往楊柳閣去。
趙青山對柳氏貫有榮寵,獨辟的院子也雅緻清新。繞過垂花門,眼前的視野開闊敞亮,數棵紅梅樹傲然迎風,風卷紅花翩翩飛舞,襯著白雪皚皚恍如仙境。
因著侯爺眷顧,柳氏雖為妾,楊柳閣中也的僕婦也仍舊不少。眾人見了七娘子,心中皆吃驚,然而面上卻不敢有所表露,只管福身見禮。明珠俱含笑頷首應了,隨柳氏一道進了內廳,在繞過四扇君子立屏的時朝林媽媽看了眼,以眼神示意她在外等候。
林氏有些錯愕,不明白七姑娘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卻也不敢違逆,只頓了步子立在了外先。
打起帘子進門內,柳氏的臉色當即便冷了下來。她拂開明珠的手,彎腰徑自在玫瑰椅上落座,吊著嘴角道,「有什麼話不妨直說,七姑娘不必跟我客氣。」
兩人一路沉默,開頭竟就是這樣一番話。明珠粉嫩的臉兒上不明所以,略嘟著小嘴看柳氏,不解的口吻,「姨娘這話我不明白。」邊說邊伸出小手,試圖觸碰她帶傷的左臉,「四姐姐打小力氣就大,疼得厲害么?」
柳如意側頭避開了,面露不悅,也不願再繞彎子了,索性開門見山:「明姐兒,老實說,你是來替華珠求情的吧。」她說著一笑,妖嬈面龐勾勒起一絲笑意,「那我告訴你,不必白費心思了,門兒都沒有。」
「……」俏麗的小姑娘只看著她,眼兒滴溜溜地轉了轉,沒言聲。
柳氏笑容愈烈,眼中的得意勁兒掩都掩不住般,曼聲道:「侯爺對我寵愛有加,承遠侯府沒有不知道的。今兒個趙華珠當著那樣多人給我和六郎難堪,我必定原原本本地告訴侯爺。你回去告訴孫芸袖,今後最好安安分分的別來招惹我,否則,她與侯爺的夫妻情分還有幾年……我可說不清呢。」
明珠聽她一番謬論覺得有些可笑。暗道真是個厚顏無恥的人,窯姐兒出生也敢與她的母親相提並論,呸!她連給母親提鞋都不配!
心頭冷笑著,她朝柳氏走近了幾步,盈彩的眼兒晶亮無比,定定道:「姨娘,你當真篤信,父親與你情比金堅?」
柳如意沒品出這話里的深意。她抬起左手輕輕勾描自己的下頷,嫵媚道,「小丫頭,論才學賢達,我自然不比你母親孫氏,可是啊……」她稍頓,妖嬈的身段朝前傾了幾分,單手拎起桌上的茶壺替自己斟茶,「論如何拴住一個男人,我比她在行不知多少倍。」
滾水冒著泡,咕嚕嚕從茶壺嘴兒里倒出來,將杯中的茶沫兒沖得上下翻飛。明珠的視線落在茶壺上,她雙膝跪在杌子上,小小的身子前傾上桌,兩手托腮歪了歪小腦袋,「是么?」
話方落,她一把抓住了柳氏拎著茶壺的右手。
柳如意一怔,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便見那精緻的小人兒微微一笑,小手下勁兒,帶著她的手用力地傾倒下來。冒著煙兒的滾水嘩嘩啦啦流出來,不偏不倚澆在那隻細細的小胳膊上。
撕裂皮肉的滾燙從手臂直達心窩,明珠小臉慘白,瘦小的身子抑制不住地瘋狂發抖。她深吸一口氣,接著便開始撕心裂肺地哭喊,「姨娘你做什麼!好疼……」
這場變故打得人措手不及,柳氏驚呆了,下一瞬見鬼似的將手中的茶壺甩了出去。
窗外的雨聲猶厲,寒風拍打著窗戶像是夜梟啼哭。林媽媽聽見了響動入內察看,登時嚇得險些暈死過去。
壺蓋子潑翻在地,滾燙的開水盡數灑了出來,明珠小小的身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一張小臉皺巴成了個小包子,慘白如紙。
「七姑娘!」林氏驚乍乍地尖叫,踉蹌著上前將那顫抖的小娃娃抱起來,淚如雨下嘶喊道,「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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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七娘子被滾水燙傷,是平地驚雷,「轟」的一聲便將趙氏上下掀得人仰馬翻。
棠梨苑中亂成了一鍋粥,趙氏主母哭成了淚人兒,倒在一旁婆子的懷裡幾近暈厥。口裡不住喊道,「我的兒,我的幺寶……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母親怎麼活……」
榻上的小嬌嬌閉著眼,小臉上慘慘淡淡,脆弱得像是一碰就能散架,直瞧得眾人揪心不已。趙氏七女自出生起便是府上瑰寶,侯爺夫人呵護備至,可謂千嬌萬寵長大。受此大難,無疑是在趙家人心口插了把刀。
蘭珠也直抹淚,拿手巾掖著眼角不住勸慰孫氏,道,「母親別急,幺寶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長女話音方落,其餘娘子郎君也連忙從旁附和,屋子裡一通亂鬨哄,正鬧著,有丫鬟顫聲通傳,說:「侯爺來了。」
接著便見一著赭色墨青箭袖的中年人匆匆而來。眾人舉目,來人身形魁梧,相貌堂堂,渾身上下自有威嚴氣度,正是趙氏家主,大越官居一品的承遠侯,趙青山。
趙青山疾步上前,眉目間焦急滿滿。打眼望,自己的心頭肉正躺在月牙床上昏迷不醒,當即心痛如絞,喚道:「幺寶?幺寶?」
無回應,一旁的孫氏卻朝他走近幾步,含淚咬著后槽牙道,「侯爺,妾身再大的委屈都受得,可幺寶的事,妾身必是要討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趙青山的神色難看至極,他在床前立了半晌,終沉聲道,「賤人何在?」
話音落地,門外便有嬤嬤咬牙啟齒的聲音傳來,說:「侯爺夫人,毒婦帶來了——」說完扔破布似的將一個女人推進了屋。
嬤嬤的力道重,柳如意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髮髻也散了一片,怔怔抬眼,狼狽不堪。她眼中有驚惶之色,流著淚死命地喊冤,「侯爺!侯爺!您相信妾身,妾身沒有害明珠,是她自己……」
不待她說完,趙青山便冷聲打斷,「照你的說法,是幺寶自己將自己燙傷的?不足十二的孩子,將自己弄成這樣來害你?」他沉吟,合上眸子沉沉嘆息,「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思悔過,如此蛇蠍心腸,著實教我失望。」
一句話,直接便將柳氏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她不可置信地搖頭,仍舊不死心,爭辯道:「妾身沒有說謊,真的沒有說謊!」
「住口!」二郎禮鑫怒極道,「七妹寬厚仁德,趙府上下哪個不曉得!她還這麼小,怎麼可能害你!真是滿口胡沁兒!」
「不……」
是時,蘭珠朝一婆子使了個眼色。那婦人頷首,旋即狠狠一巴掌打在柳氏臉上,柳氏步子踉蹌被打翻在地,爬起來跪在地上哭喊道,「侯爺!等明珠醒了,妾身願與她對質!是非黑白便能分明!侯爺!」
「什麼是非黑白!」華珠狠狠一腳揣在柳氏身上,狠聲罵道,「你這毒婦,最擅長的不就是顛倒是非黑白么!」
正鬧著,床上的人兒發出一聲痛苦的嚶嚀。林媽媽抹了淚花兒望一眼,登時大喜過望:「明姐兒醒了!醒了!」
二郎心頭長鬆一口氣,滿目厭惡地瞪一眼柳氏,道,「目下幺寶醒了,姨娘不是要對質么?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