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番外】前世:誰的因果
靖寧侯府,書房內。
姬晏一身白衣清冷若蓮,雲鬢垂下,更襯著面白如玉,五官精緻如謫仙。他在垂眸看著一紙書信,眉目輕鎖,連貼身小廝走了過來也沒有察覺。
「公子,夜深了,早些歇息罷。」小廝小心翼翼地將新熬的一盅湯放在桌上,看見公子蒼白的近乎透明的臉色,忍不住輕聲勸道。
姬晏沒有理會,依舊在看著書信,直到將其一字不漏地看完,指節修長的手漸漸收緊,將薄紙一點點地握成一團,接著像是脫力般地一松,滾落在地。
「什麼時辰了…」頭側又傳來一陣抽痛,姬晏閉目用手按住,淡淡道。
「回公子,已經丑時了,您要愛惜身子啊。」
姬晏接過湯盅,無聲卻極快地飲掉,終於起了身。小廝心裡一松,以為公子終於肯睡覺了,自從夫人去世,公子夜夜守孝不寐,今日剛去孝衣,又不知道接到何人的信件一坐又到了大半夜…伸手剛想替公子換衣,卻被一隻白皙消瘦的手給推開了。
「我去看看母親。」姬晏神色平淡,繞過小廝緩步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道,「傳黃統衛半個時辰後來書房見我。」
小廝張著嘴看著公子又離開了,不甘地跺跺腳,紅著眼跑了出去。
地上徒留孤零零的一個紙團,上面隱約可見秀麗的字跡:
「公子晏親啟,謹啟者容瑩……靖寧侯夫人之蠱出於玉瓏宮,乃瑩親眼所見,證據未得,似被澍玉所察,不得輕動……今被困於宮內,分身乏術,望公子勿信佞言,救吾妹於族中…間聞明日巫蠱之師或見於鳧山,若能取之,可還吾妹清白……」
……
靈房內依舊掛著白帳,正中的牆上掛著一幅畫,上面的女人美麗而大氣,眼神中甚至還帶著一絲驕傲狡黠,栩栩如生。
「母親…」姬晏凝視著自己親手所繪的畫像,端正地跪在了前面的墊上。
「容瑩查到了傷害您的罪魁禍首,您病中常提的,不是她……孩兒也一直都相信,不會是她……如今,您終於可以放心了。」姬晏聲音聽起來冰冰涼涼的不帶感情,卻又好似脆弱的一驚就碎,在夜晚中讓人顫慄,「明日孩兒便啟程鳧山,必讓賊子伏罪,也會……給她一個清白。」
說完,又靜靜地跪了許久,這才重新起身,身子微顫好似站不穩,扶著手邊的案台停了片刻,再次直起身後已看不出絲毫異樣,身姿挺拔眉眼清淡,又是眾人眼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公子晏。
……
次日,午時將近,敬天台附近已圍了不少百姓,這裡突然要處決人的消息來的突然,眾人也都是不清不楚地來湊合熱鬧,等看清綁在架上之人後,忍不住一陣唏噓,有叫好的,也有搖頭嘆息的。
街上駛來一輛模樣再普通不過的馬車,裡面忽然傳來低低的聲音:「停車。」
車夫「吁——」地拉住韁繩,就見窗帘被撩開,裡面露出一張讓人眼前一亮的臉來,眉如斧刻,鬢如刀裁,俊美異常。
「容茂?這般匆匆忙忙的要去哪裡?」
正擠開行人不管不顧衝過來的少年聽到熟悉的聲音猛然停腳,回頭看見來人,剛忍住的淚水又崩了提,撲過來吼道:「蟾月哥哥!他們要燒死我姐姐!要怎麼辦…蟾月哥哥你救救我姐姐吧,她是無辜的…」
「你姐姐?」庾邵皺了皺眉,走下馬車,把手放在只到他胸前的少年頭上道:「別著急,到底發生了何事?」
容茂哭哭啼啼的把事情簡單說了,庾邵抬眼看了看日頭,喃喃道:「時辰不多了啊…」
「是啊,我得抓緊去府上尋晏大哥了!只要他得到消息,一定會來為證明姐姐的清白的!」容茂擦了把淚,轉身就要跑開,被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去哪裡?早晨我在路邊用膳時,見他出京去鳧山了。」
容茂聽后愣住,兩眼瞬間消失了神采,腿一軟就要坐在地上,被庾邵單手又提了起來,沉聲道:「容茂!振作起來,想想你姐姐,這就想要放棄嗎?」
「我不……」容茂痛苦地捂住眼,搖頭哽咽,「可是鳧山太遠了,我趕不及…趕不及了…」
「這樣,我替你去追姬晏,你去敬天台那裡盡量拖延時間,能做到嗎?」
容茂抬起頭來,看見那人眼中的鄭重與信任,怔怔點了點頭。
「事不宜遲,快去吧。」
容茂感激地張了張嘴,用力「嗯」了一聲,轉身又沖開人群往回去的方向跑去了。
看著他離去,庾邵輕嘆一聲,吩咐道:「啟程,往鳧山方向追公子晏。」
「公子,咱們不是還要趕著去見穆驍先生?您方才怎麼還要讓茂公子先回去,自己接下去尋公子晏的這檔事啊…」駕車的隨從名喚王七,此時不滿地嘟囔道。
「馬上就到午時了,容茂此時若去追姬晏,無論追上與否都是趕不及,若現在回去拖延些時辰,容四姑娘或許還有救。」
「那姑娘據說神神叨叨的,是個怪物!公子為何插…」
「噓…你既害怕,就莫要背後說人口舌,小心被找上門。」庾邵睨了他一眼,輕哼道。
王七果然一哆嗦,訥訥道:「公子您又嚇唬屬下…」
庾邵笑笑,坐進了馬車,淡淡道:「駕車,走近路。」
王七撇撇嘴,不情不願地「駕」了一聲,馬車重新動了起來,速度比先前快了許多。
出了城,王七還是忍不住道:「公子,您不是才說當年蠻夷之亂留下的餘孽近期有動靜,要我們出門都要小心嗎?助太子晉登位您可是出了大力,咱們現在往城外跑會不會被盯上啊?就算您最近出門都專門坐了馬車沒有露面,說不定有人認得屬下這張臉呢?還有啊,穆驍先生今日相約,會不會是發現了什麼新情況,急著告訴咱們呢?」
「你的問題倒是多。」馬車裡的聲音平靜如常,不見絲毫懼意,「小小蠻夷,爺還得躲著不成?笑話。你就專心駕車便是,早日追上公子晏,說不定也誤不了穆驍的約。」
「是……」王七悶悶應道,抖了抖韁繩,又啰嗦一句,「小的這不是怕因為別人誤了公子的正事么……」
庾邵沒有再搭理他,靠在車壁假寐,不知過了多久,又聽到外面傳來聲音:「公子…」
庾邵睜開眼,沒好氣道:「又有何事?」
王七沒有在意公子的語氣,坐在前面,一邊趕著馬車,一邊嘟著嘴認真道:「沒什麼事,小的就是覺得,若這容姑娘真的被救下來了,不得怎麼報答您才能全了恩情呢…」
庾邵嗤笑一聲,不以為然,腦海中卻浮現出剛剛出城時路過敬天台看到的情景。雖然周圍擠的都是人,但一抬頭仍能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子被綁在架子上,明明並不能看清,但他就忽然覺得那繩子勒在身上該是有多疼,更別提真的烈火上身了。
他與這位閔京城出名的容四姑娘並不熟悉,如果非要說有什麼關係,就只能算在他十五六歲的時候隨父母拜訪昌毅侯府見過一面吧。那時他送妹妹庾蘭到後院找她的好閨友容家大小姐,送到門口返回沒走幾步,忽然被從拐角跑出來的小丫頭撞了個滿懷,他還沒開口,就被一聲嚎啕大哭給震暈了腦子,一雙小手攥著他的衣擺邊哭邊斷斷續續說有披頭散髮的女人在後面追她,就快要捉到她的腳脖子了…
他沒動,那小丫頭就得寸進尺地踩到他的腳背上,把他當做樹想往上爬…
庾邵臉一黑,伸出一隻手從上按住她的腦袋,「你……」話沒說完,就見小腦袋仰了起來,歇斯底里沖他張開手臂哭喊道:「抱!…」
暗黃的膚色和泛著青的眼周,一點也不似個正常的三四歲小女娃,頭髮亂亂的衣著也不講究,長的還不討喜。
庾邵的性子其實並不算多好,本該不耐煩立刻推開的,可是在看著她驚慌懇求的大眼睛,被那消瘦硌人的胳膊環住腿時,一種被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依賴著的感覺讓他停住了手,無緣由地忽然想著,能夠怕成這個樣子,她說的應該是真的吧…
彎腰將她提了起來,放到了手臂上,遲疑了下,有些僵硬地在她後背拍了拍,低低道:「好了,現在她夠不到你了。」說完自己臉都紅了,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這才鬆了口氣,心裡暗唾這裡明明什麼都沒有,自己跟著一個小丫頭髮什麼瘋。
那小丫頭漸漸軟下了身子,輕飄飄的一個胳膊拖著也不累。她蜷縮在自己胸前,小腦袋抵在下巴下面抽抽搭搭的,不知過了多久才安靜下來,一動不動的,竟然睡著了。
庾邵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四周沒人,容瑩的院子他不方便進,回前院似乎也不合適,只得黑著臉站在原地拖著這人在原地等著。
好在沒有太久,一個白衣少年尋了過來,清冷的五官帶著不易察覺的焦慮,在看到庾邵和他身上趴著的某隻愣了一下,接著大步走過來,直接將人似乎是帶搶的撈了過去,抱在了自己的懷裡。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個子還沒有張開,抱著一人看起來並不算輕鬆,他卻沒有猶豫,直到人在手上了,這才站定,恭敬地對著庾邵點頭問好:「蟾月哥哥。」
「……」庾邵手裡一下子空了,回過神后眼神複雜地「嗯」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問你怎麼在這裡,白衣少年就又恭敬地微傾了個身,淡淡道,「不打擾蟾月哥哥了,晏告辭。」然後抱著小丫頭轉身徑直向後院走去了,連帶著庾邵后一句「後院之地男子不便進入」也沒能說出口…
……
庾邵靠在車壁上睜開眼來,微微晃神。
他當時並不知容蕪的身份,隨著今後容四姑娘的名聲越來越響,並且總是跟公子晏一同說起,他也就自然想到了那個下午,驚慌地撞到他懷裡的小丫頭。
他想,自己能記到現在,或許是那之後再也沒有人帶給他那種衝擊,那種被人完完全全依賴而需要著的感覺了吧。
那感覺太令人深刻,以至於在之後聽到任何關於容四姑娘所言所行的傳聞,他都忍不住會去想,那也許就是真的呢……
他不熟悉她,卻覺得她不會說謊。畢竟會露出那種驚恐的眼神,怎麼會是裝的呢。那麼膽小的一個人,如今被捆綁在敬天台上,也不知會怕成什麼樣子,那被垂下長發遮掩下的神色,是不是和記憶中那個小女娃一般充滿了無助和懇求……
這一次,若能幫忙,就再幫她一次吧。
「公子,鳧山到了。」外面王七的聲音,打斷了庾邵的思緒。
「嗯。」庾邵淡淡應了聲,掀開車簾走了出來。
鳧山腳下,一眼望不見盡頭的石階就在眼前。
「你留在這裡等著,若我與公子晏錯過了,你便告之她容四姑娘的事,讓他快些趕回去。」
「屬下得跟著您!」
「別鬧,我很快便回來。」
王七還想說什麼,只見公子已經邁步走上了石階,挺拔的背影越來越遠…
行至一半山路,忽聽兵器打鬥的聲音從林中傳出,庾邵神色一凜,閃身探了進去,隱於樹后見一身白衣的姬晏正與幾個蠻夷之人戰在一處,他的功夫只能算是一般,全靠他身邊的幾個護衛勉力維持。
「公子!…」最後一個護衛替他擋住了身後一刀,吐血倒了下去。庾邵再不猶豫,抬手放出一顆訊號召喚暗衛,現身閃到了姬晏身邊。
「…蟾月?」姬晏沒想到在這裡會見到他,轉頭訝然道。
「專心些。跟著我,往山下撤。」庾邵一把將他扯到身後,擋開一人的利劍,向後退道。
此地上不到朝恩寺,下又離山下很遠,可謂進退兩難。權衡過後,他還是決定儘快向下與暗衛匯合,一來不確定寺中武僧可否一戰,萬一讓無辜僧侶受到牽扯便不好了,二來下山容易,以姬晏如今的體力往下面走更為容易些。
姬晏一直被護著只是衣衫不潔了些,倒未受傷,此時依言緊跟庾邵往下移著。
過了片刻,就見山下衝上來了一人,庾邵餘光一看臉就黑了:「你怎麼來了?」
王七提劍加入進來,回道:「屬下看到了公子的訊號,擔心公子!」
「來的正好,你帶他先走!」庾邵說著一把將姬晏推了過去,轉身擋住幾個蠻夷的攻擊,留給他們抽身的機會。
「屬下不走!屬下怎能留公子一人!」
姬晏也皺眉道:「晏也不走。」
「你必須走!」庾邵語氣一重,瞪向自己年紀不大,卻是親手訓出來的暗衛,「你帶著他!告訴他要去做什麼!」
「…公子!」王七殺紅了眼,「誰的命都比不了您!我不走!為何要為了隨便什麼人,讓公子置於險地…」
「這是命令!你必須遵從。」庾邵冷靜道,「其他暗衛很快會來,我不會有事。況且…這些蠻夷不除也是當年留下的禍患,是我之責。」
「那太子晉已經登基了!公子已經幫的夠多,何須再顧慮他!」
「當年我既決定助他,便已想到今後之事,蠻夷霍亂,於周於晉都不得不除!」庾邵不願再多言,最後沉聲道,「爺的事心裡自有分寸,你莫再誤事,立刻帶他走!」
話已至此,王七咬咬牙,高呼一聲:「屬下馬上就回來!公子保重!」抓起姬晏,向山下衝去。
回到馬車邊,交代完畢城內之事,本想讓他自己趕回去,卻見他已經氣竭,又氣又急,只得將他塞進馬車內,自己坐上趕了起來,邊甩鞭子邊哭著道:「公子吩咐的不能不聽,不能不聽…不能…回去…」
***
「姐姐!」當容茂怒吼著用手去搬帶著火的木塊時,一輛馬車終於在人群外停了下來。
「容茂!你回來!」
人群自動分開兩側,讓姬晏走了進來,卻見今日的公子晏衣著竟有些狼狽,左手還不自然地曲著,像是帶了傷。
「公子晏,此乃容府族中私事,還望勿要插手。」
「在下無意插手,但此事既因靖寧侯府而起,便沒有被隨意扣上人命的道理。」姬晏經過路上的短暫休息,哪怕儀容不復,氣勢卻仍然清冷讓人生畏,此時靖寧侯府聽聞了消息,也有護衛趕來,圍在他身後與行刑之人相持。
姬晏一個手勢,便有不少人上去滅火。
「對容蕪的處罰乃祈之女神通天之結論,不可更改。」掌刑的容族長輩道。
姬晏冷笑一聲:「既是神靈的決定,不如請祈之女神當面道出神諭可好?」
「祈之女神如何能來這種地方,她雖沒來,可神諭卻在我手上!」一聲清亮傲慢的女聲忽然響起,只見澍玉公主手舉一卷黃軸昂首走來,直直來到姬晏面前,晃了晃手,似笑非笑地遞了過去。
姬晏接過來,卻看也不看地丟進了火力,薄唇輕吐兩字:「假的。」直氣的司馬妗面容扭曲。
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他走進了還沒滅完的火里,伸手接下了被放開了的容蕪,抱在懷裡,感受到依舊是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心裡一疼。
「公子,當心火!」護衛見他衣擺上沾了火苗,立馬上前去撲,澍玉公主也急了,厲聲道:「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給公子晏滅火!」
姬晏卻對這些好不在乎,他微微低下頭來,輕喚道:「阿蕪,醒一醒,我來了。」
「姐姐!」容茂也撲了過來,握住了容蕪的手。
他看見姐姐躺在晏大哥懷裡緩緩睜開了眼睛,像是看向他們,卻又好像什麼都沒在看。她的目光在空中飄忽閃爍,睫毛抖了抖,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了下來…
她的嘴唇動了動,卻泄出了一口氣,頭向旁邊一歪,倒在了姬晏的胸前。
姬晏感覺整個心臟都被撞擊了一下,整個人僵住一動不能動,他不敢低頭去看,顫抖著手緩緩撫上她枯槁的面龐,鼻息…鼻息處變得安靜,她就這麼安靜地躺在他懷裡,再也不會驚叫,也再也不會開口叫一聲「姬哥哥」了…
這一刻,姬晏感到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跟著中止了,並沒有想要悸動痛哭的衝動,卻感到了無盡無止的哀傷與絕望。
這麼多年來,他的一切似乎都與懷裡之人綁在一起,有為他不值的也有取笑的。他有想要幫她恢復正常的生活,但無論他如何努力似乎都無濟於事,她依舊神神顛顛,面對自己時卻又執拗難纏,於是他也厭煩過,漠視過,但無論如何,他不曾想過讓她離開,不曾想過有一天她會這麼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他這二十多年,人人都知其遠揚的美名,出眾的風姿,順遂的令人艷羨。然而他卻覺得自己其實每日都活在不確定中,甚至要用淡然的外表掩蓋下內心的焦慮。他在學識上過目不忘,天資傲人,處事也遊刃有餘,這些常人所費神費時之事於他看來再簡單不過,然而因為容蕪的存在,他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刻她會做出怎樣的舉動,明天又會傳出什麼樣的閑言。他所有需要動的心思都與她有關,生氣也罷,不得不為她處理麻煩也罷,每日都是這麼過的,二十年來都這麼過來了。
年幼時,是母親告訴他要多照顧容家妹妹,後來是他已然習慣了去關注她的一切。這是喜歡嗎?或許也不沾邊,這種感情究竟是什麼,連姬晏自己也說不清,只是覺得,這麼個人沒有了,他也好像一下子空掉了,身邊的人和事再也沒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了,只剩下無邊的寂寥。
耳邊的噪音越來越遠,隨著容茂最後的一聲驚呼,終於都安靜了。
……
等姬晏再次睜開眼睛,已然躺在了靖寧侯府自己的床上,他坐了起來,小廝立刻為他身後加上軟墊。
「她呢?」聲音啞的不成樣子。
「…公子指的是?」
姬晏一怔,輕聲道:「容蕪。」
「容四小姐…去了…」小廝說完,見自家公子臉色煞白,嚇得立馬扶住他的身子,屏著呼吸一動不敢動地盯著,足足看著他獃獃坐了許久,久到以為會一直這麼下去了,又聽到沙啞的聲音問道,「庾邵呢?」
小廝頓了頓,小聲道:「庾大公子前日也…隕在南山了…」
「噗——」一口血吐出,姬晏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床上。
「公子!公子您怎麼了?來人啊!傳大夫——」小廝驚叫道,手足無措地準備出去喊人,卻被人拉住了手腕。
「前日…已經,兩天過去了嗎…」姬晏長發垂在床邊,蒼白的面容上嘴角血紅,看起來脆弱的氣若遊絲。
「是的,公子整整昏迷了兩日…」
「他們現在何處?」
小廝聽明白了問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答道:「庾公子葬在了梅嶺,容四姑娘是因朝恩寺的惠濟大師親自來到昌毅侯府,道容姑娘與朝恩寺有緣,望將其葬於南山,容三爺同意了。」
姬晏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也不知聽到沒有。小廝不敢大聲說話,感覺彷彿自己的說話聲都會驚擾到公子。
小廝小心翼翼地取了巾帕擦拭公子嘴角的血跡,被頭一歪躲開了,接著聽到:「備車,去南山。」
「公子您的身子還虛弱,大夫叮囑道要靜養!」
「備車,去南山。」聲音毋庸置疑。
「……是。」
……
此時在南山,一高大的男子細細走在兩日前打鬥的地方,深眸高鼻,竟是個異族人。在他身側跟著一個個子略矮的人,正是為庾邵駕車的王七。
高大的男子停下腳步,低低嘆了口氣,對身後人道:「這兩日你跟著我,辛苦了。」
「穆先生折煞了,只要能給公子報仇,屬下這條命都不算什麼。」王七抿著嘴角,目光灼灼堅定。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日他在往南山趕的路上遇見了穆驍先生,等兩人匆匆上到半山上時見到的場景…
交戰已經結束,地上躺了許多蠻夷的屍體,他們就在另一邊乾淨到連樹葉都撥到一邊的地方,找到了安靜的像是小憩在那裡的公子。
他家公子喜歡在午後躺在外面曬太陽,院子里,草叢中,甚至是樹上都是他偏愛的地方。但是他家公子就像是一團火焰,哪怕是睡著也彷彿洋溢著朝氣,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身邊的人都能夠被這種力量所感染,崇敬這個人,信賴這個人,發自內心地想要跟隨著他。
他家公子,連病都幾乎沒有得過,身為世家公子哥卻能打過他們所有人,這樣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安靜的時候…這樣的人,怎麼也有倒下的時候…
「你來了……」就在王七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跪倒在地的時候,一聲低啞的聲音響起,不是公子的聲音,卻讓他激動的看向公子的方向。卻發現,在公子旁邊的大樹根,有一黑衣人靜靜地抱著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就好像融進了樹里,誰都沒有發現他。
「副統領!」王七一聲痛哭,跪著來到他身前,磕頭道,「都怪屬下!都怪屬下沒有保護好公子!屬下該死!」
副統領卻沒有在乎他說了什麼,喃喃道:「既然你來了,將他們帶回去的任務就是你的了…算是,對你的懲罰吧…」
王七聞言怔怔抬起頭來,卻被溫熱噴了一臉,他驚恐地看著副統領在他面前,橫刀自刎,臉上露出解脫的笑容,倒在了地上。
他這才注意到,在公子周圍,倒著的數位黑衣人,都是他昔日的暗衛同伴,而他們身上的傷,全部都是脖子上齊齊的一道。
他們將公子環在中間,就猶如生前仰慕地圍在那人身邊,生死追隨。
不難想象,當這群暗衛趕到這裡,卻只找到了公子的屍體時,該是何等的絕望,絕望到忍不住紛紛在他身旁自刎謝罪。
「啊啊啊!!——啊!!!」王七歇斯底里地仰天長嚎道,用力晃動著副統領的身體,又爬到庾邵的跟前,哭的嗓子都變了音,接著他猛地抽過副統領的刀往自己脖子劃去。
「住手。」穆驍握住他的手,看著他道,「你的副統領剛剛給你下了命令,要你將他們都送回家。」
「我做不到…不是還有穆先生你嗎?就拜託你…讓屬下要去陪公子…」
「他是你的公子,又不是我的。況且你是如今唯一與兇手交過手的人,如果你想為庾邵報仇,就放下手中的刀,跟我走。」
王七顫抖著手,終於刀嘩啦掉落在地,他將頭埋在庾邵身前,一字一句道:「公子放心,屬下定當協助穆先生查出真兇…然後就去尋公子…下輩子,王七還要跟著公子,您可要記得再去東市那條街,把屬下給買下來…」
***
等姬晏踏上鳧山的長長石階,來到遇刺的半山處,那裡已經空無一人了。姬晏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抬步,繼續往上走,一直來到後山崖處,那裡孤零零地立了個墓碑。
他比了個手勢,隨從們都退遠了些,他這才緩緩走到了跟前,伸出手,輕柔地放了上去,像是觸摸在發間一般。
「終歸是…我去晚了…」
「不是你的錯,是我上了澍玉的當,她那句巫蠱大師會去南山應該是故意讓我聽到的…是我,害了阿蕪…」
聽到聲音,姬晏轉過身來,看見容瑩一身素白,提著一個籃子走了過來。她沒有理會姬晏,徑直蹲下身子將籃中的祭品擺出來,點燃了三炷香。
等她祭拜完畢,姬晏才淡淡道:「那日,的確有一位巫蠱師在內,司馬妗沒有那麼多腦子,能夠設計於你。」
容瑩訝然抬頭,又聽他接道:「只不過,在那巫蠱師身邊,還帶有大量高手,他們應是另有目的,那日被我誤打誤撞了。是我沒有正確估判,自不量力貿然出手,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容瑩盯著他看了半晌,輕聲道:「既然我覺得錯在我,你又覺得是你的責任,那麼我們就一人擔一半好了,一起贖罪。」
「不必。」姬晏不帶猶豫地拒絕道,「你怎麼想我管不了,但我有自己的安排,不需要別人。」
容瑩神色暗淡下來,強笑道:「哦?不知公子晏意欲如何?」
「棲身朝恩寺,餘生伴佛。」
「你說…什麼?」容瑩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眸,「你要…出家?」
姬晏沒有再回話,再次看了看墓碑,轉身向朝恩寺方向走去,消瘦的背影被風吹過衣擺,彷彿下一瞬就要翩然登仙。
「姬晏!」容瑩突然喊到,前面的身影停下了腳步。
她顫抖著聲音一字一句問到:「你留下來,是要伴佛,還是伴她?」
姬晏身子頓了頓,接著繼續向前走去,腳步緩而堅定。
容瑩扶著墓碑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就流了淚,她緩緩坐在地上,將頭靠在碑身上呢喃道:「妹妹…他要留在這裡了,你說啊,我又該怎麼做呢?」
大周的祈之女神,在這一刻哭的再沒有了平日里的優雅雍容,等到再也沒有了力氣,她才扶著墓碑站了起來,扯出一絲無奈的笑容:「罷了,既然你要此生伴佛,我便陪你伴神好了。這個祈之女神的位置…看看還能坐多久吧…」
……
庾邵去世的消息,很快也傳到了晉國。是夜,墨凰推開了禁閉的宮門,走進了漆黑一片的室內,摸索著點亮了燭燈。
空曠的地面上,已經登基的晉帝正坐在地上,懷裡抱著一個牌位,垂著頭不聲不響。
「你打算這樣抱著我師弟過多久?」墨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聲音透著些疲憊。剛剛勸過師父元白,老先生年紀大了,聽到這個消息險些受不住,好不容易情緒才穩定下來,他這就又要來勸宮裡這位。
明明他也難過的,怎麼就沒人來勸勸他。
「阿邵去了…是在蠻夷手上去的…」晉帝低低道,「朕當年明明答應過他,繼位后定要肅清蠻夷餘孽,還大晉與大周邊境安穩。」
「蠻夷部落太過分散,也並非所有族民都有異心,不可一蓋論處。這些年來,你已經儘力了,如今晉國四周已太平許多。」
「可他們依舊猖獗,還害得阿邵喪了命。」頓了頓,又輕聲念道,「如果當年他沒有助我,說不定蠻夷就不會尋仇到他身上,是朕害了他。」
「就算他不助你,他也不會任由蠻夷擾亂大周安寧,該做的還是會做。」
「可是…」
「夠了!」墨凰耐心終於耗盡,捏起一國帝王的衣領,惡狠狠道,「我就問你一句,如果下輩子庾邵站在你面前,你會不會因為知道他會因你而死,就不去與他結交,裝作陌路人?!」
晉帝獃獃地看著懷中的牌位,半晌,終於緩緩卻堅定地搖了搖腦袋,喃喃道:「不會…如果是阿邵的話,朕一定捨不得裝作不認識他,朕一定會忍不住…忍不住靠近他…」
墨凰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手:「那你還在這兒糾結什麼?」
晉帝輕輕笑了笑,揉了把眼睛,站起了身。
「阿邵,下輩子,朕一定會護你平安,我們還要做兄弟。」
他邁步走到了陰暗的案台前,眼神輕柔地掃過寫著「阮卿」、「虞錦城」名字的牌位,將「庾邵」放在了他們旁邊。
墨凰也走了過來,站在了他的身側,兩人一同上了三炷香。
燭火幽幽,映著煙霧幽散在了空中,模糊了牌位。
***
初八夜,投胎夜。
朝恩寺的大門緩緩打開,惠濟師父身披袈裟,面容慈和撥著佛珠走了出來。他來到後山崖前,眼睛看著墓碑,卻好似在跟誰說話一般。
「今日已是最後一夜了,你們再不去投胎,就來不及了。」
「尤其是你,你雖在鳧山去世,但卻埋在梅嶺,也一直逗留在此處又是為何?」
「……她自己已經是鬼魂之體了,還有什麼好怕別的鬼魂?你一直護在身側,其實無用,不如早早投胎去罷。」
……
轟隆隆——
天邊一聲悶雷震耳欲聾,接著,一道光暈直劈崖邊,亮透半邊天的朦朧中,似乎可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一瞬間擋在了另一個嬌小的身影上,雷聲滅,惠濟師父走到了墓碑前,上面一道劈痕清晰可見。
手中佛珠撥動忽然挺止,他常年平和慈祥的面上顯出一絲詫異,接著露出一個若有趣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