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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天的行程讓錢先生有點疲憊。

他聽從心理醫生的建議,嘗試著參與了幾天的育兒指導班,但每一天的紙上談兵以及頻繁一群失敗者的座談會讓他根本看不出任何意義;他還前往國際上知名的五官科醫生那邊進行檢查,但不管檢查多少次,醫院都告訴他他的味覺與嗅覺沒有任何問題!

全他媽該死!

沒有任何問題他的味覺與嗅覺會莫名其妙地一起失靈?!

錢先生帶著希望前往國外,卻帶了一肚子氣回到國內。

然後他不得不正視一個問題:也許他看不爽沿路的一切人事,是因為自己也正漸漸往失敗者的道路走去……

他終於下了飛機,獨自提著行李坐上計程車。

司機問:「去哪裡?」

錢先生打開手機:「我看看地址。」

司機笑道:「是來旅遊的嗎?」

錢先生黑著臉:「不是。」

硬邦邦頂回了這句話后,錢先生給了地址后就閉目養神,司機湊了個沒趣,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只是車子開得莫名快了起來,遇到個什麼轉彎簡直像是極速飛車般時不時來個急轉彎。

但這幾天的霉運似乎直到此時也還沒有徹底散去。

到了半途,閉目休息的錢先生只覺得車子急停,他坐在後車廂沒有綁安全帶,腦門一下磕在椅背上!

電光石火,頭破血流!

一開始是不想說話所以閉上眼,現在暈了半天才能睜開眼,錢先生捂著腦袋,費勁地抹去流到眼睛前的鮮血,看見的士司機已經衝下車和相撞的小轎車車主理論,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面紅耳赤震天響。

簡直晦氣。

錢先生暗罵不已,他掏出手機想看了看時間,卻發現剛才一撞之下,手機從口袋飛到車頂上又落到地面,已經開不起來了!

他一咬牙,也懶得和的士司機扯皮賠償了,自己另找了一輛車,先開去醫院處理額頭的傷口,接著又在醫院對門隨便買了個手機使用,再馬不停蹄往約定的地點趕去,等終於到了商懷硯的住址的半山腰,時間到了晚上五點,比約定遲到一個多小時。

他深深喘了一口氣,穿過鐵門,甩開步子,一邊打電話一邊沿山路向上跑去,中途還越過了一位在傍晚時分出來跑步鍛煉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叫了他兩聲,但這時候錢先生根本沒有心思理會陌路人的反應,他一門心思地等著電話接通,在接通的第一時刻,說:「商總,我五分鐘後到,路上出了一點意外——」

「看起來像是撞到頭了?」商懷硯在電話里說。

「……」錢先生狐疑,「你怎麼知道?」

「你回頭看看?」商懷硯建議。

錢先生奔跑的腳步停住,轉頭一看,只見剛剛被自己越過的白運動衫男人正不緊不慢跑上前來,定睛一看,不是商懷硯是誰?

錢先生面不改色,鎮定地等商懷硯來到面前,一伸手:「不好意思,我有輕微人臉識別障礙。」

商懷硯笑笑,和對方一握手:「沒事,我有時候也有這個惱人的毛病。」接著他一擺頭,「別停,我們慢慢跑上去,一一在家裡等著呢。」

錢先生:「一一現在什麼情況?」他突然一怔,「你怎麼知道一一的名字?一一難道說話了?!」

商懷硯很平常:「是啊。」

錢先生莫名激動,卻又不可置信,一時間看著商懷硯既不說話,也不繼續往前。

商懷硯繼續奔跑,用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昨天的運動讓他深刻感覺自己必須有一個強健的體魄:「錢先生好像不太相信?」

錢先生很快恢復,跟上商懷硯:「不,我相信。她只是不太喜歡我而已。」

他開始盤算起來,女兒四歲了,本來就應該給她物色一個好一點的全托幼兒園,只是之前不願意說話,他怕女兒被欺負……現在女兒開口說話了,這樣女兒也有人管,也有朋友和老師,也遠離了不喜歡的自己……

商懷硯:「是嗎?」

他微微一笑:「也許有些感情,只是不願意那麼容易被人找到。」

牆上的鐘「咚咚」地敲了五下,正在沙發上看美食雜誌的易白棠面前突然多了一盤炒雞蛋。

雞蛋炒得頗具特色,有些地方老了焦了,有些地方還沒有真正成熟,又因為醬油放的太多顯得有些黑黑的,又有凝結成團的白糖沒有徹底化開……最關鍵的是,它現在已經從剛出鍋的熱氣騰騰變成了冷冷冰冰。

易白棠:「什麼事?」

錢一一:「爸爸還沒回來。」

易白棠:「他待會就回來了。」

錢一一:「爸爸不會吃冷的炒雞蛋的。」

易白棠漫不經心:「他本來也不應該吃這種該倒進垃圾桶的東西。」

他說完等了等,沒等到錢一一的回答,再抬頭一看,站在他眼前的小鬼又一次扁嘴拉臉,要哭不哭了。

易白棠:「……」

他渾身上下的警惕感都豎起了雷達,發出嘟嘟嘟的刺耳警報聲!

淚水已經在錢一一的眼眶中打轉了:「可是說什麼時候回來的是爸爸!每次不按時回來的又是爸爸!我討厭他!討厭他!討厭——」

易白棠飛快站起了身,在魔音貫腦之前,他抱起小女孩往廚房走去,接了一杯開水,快速在裡頭放了白糖與鹽巴,用筷子攪拌均勻,再加入整整一湯匙的白醋,最後遞給錢一一。

錢一一茫然地喝了一口,結果整口都吐在水池裡:「惡——」

易白棠:「你爸爸五分鐘后就到,這杯水待會給你爸爸喝好不好?」

錢一一破涕為笑:「好!」

易白棠:「再炒一盤更難吃的雞蛋餵給爸爸好嗎?」

錢一一大聲:「好!」

易白棠:「餵給爸爸之前不許哭,不然爸爸就不吃你的炒雞蛋了。」

錢一一下了畢生的決心:「絕不哭!」

易白棠將小小的人往爐灶前的椅子一放,又如法炮製調出一杯可疑的液體,接著端上兩個杯子往外走去。

外頭正好響起開門的聲音。

剛從廚房出來的易白棠迎面就碰上商懷硯與錢先生。

他淡然自若地將兩杯水遞給這兩人:「回來了?喝口水坐下說話。」

商懷硯毫無防備地接過,喝了一大口,面色驟變。

易白棠警告的目光落在商懷硯臉上。

商懷硯臉色在青白間切換好幾下,趁錢先生不備,一扭頭,將杯子與嘴巴里的水全貢獻給了窗戶後邊的一株薔薇花。

錢先生出於美食家的細緻多看了一眼杯中的水:「加了什麼?」

剛扭頭的商懷硯有點小緊張。

易白棠淡淡說:「加了鹽巴。」

錢先生頷首:「跑步完是應該在水裡加點鹽巴。」他也意思意思喝了一口,接著在沙發上坐下。

商懷硯欲言又止。

半晌,他坐到易白棠身旁,說悄悄話:「這是真的沒有味覺了?」

易白棠神情冷淡:「不止沒有味覺,連嗅覺都有一點問題,否則他光聞就能聞出水中的問題來。」

商懷硯納悶:「這是什麼毛病?」

易白棠漠不關心:「誰知道?」

「兩位。」錢先生咳嗽一聲,打斷易白棠與商懷硯間的對話,「一一呢?」

易白棠:「一一有點事,待會就出來。」

是想讓我先拿出約定的東西嗎?

錢先生暗想。

恰好這時候,廚房突然出來一些奇怪而零碎的聲音。

磕、磕!

蛋殼被敲碎的聲音。

碰、碰!

筷子碰觸碗盤的攪拌聲。

呼啦——

打火的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闊別三日的女兒了,錢先生對於這些聲音感覺到莫名的心煩意亂,不由在內心挑剔起來:

廚房裡也不知道呆的是誰,事情做得這麼磕磕絆絆,簡直像是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假設他的年齡超過了三四歲,那麼他一定和常出現在人類餐桌上的某種食物有著不為人知的緊密聯繫!

但現在想這些有的沒有的幹什麼呢?

錢先生吐出一口氣,自懷中取出一張單子:「這是今年的星級飯店申請表。」他當著易白棠的面打開,在單子的推薦人上籤下名字,「按照我們之前約定好的,只要一一當著我的面說話了,我今年的推薦名額就是你的了。」

他話音才落,廚房中的炒菜聲戛然而止,裝盤的聲音很快響起很快消失,隨即:

「爸爸——」

錢先生霍然回頭,看見女兒手捧東西,像個小炮彈一樣從廚房中直衝到自己跟前,他連忙伸手扶住女兒的胳膊,神情嚴肅到刻板:「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跑得這麼快,才幾天沒見你就忘記了嗎?」

易白棠和商懷硯:「……」

商懷硯咬耳朵:「如果我有孩子我一定不像他這麼養。」

易白棠:「那你想怎麼養?」

商懷硯輕笑:「像養你這樣養。」

易白棠:「……」

他對小樹苗刮目相看,成長速度一日千丈,但總覺得……好像點歪了技能點。

是我養育的方向不對勁了嗎?

易白棠有點點苦惱。

錢一一又扁了嘴。但剛才易白棠的叮囑起了作用,她沒有哭,也沒有不說話,而是懷揣著「一定要讓爸爸吃炒雞蛋」的決心,將手中的盤子再往錢先生面前推推:「吃!」

一盤炒雞蛋映入錢先生的眼底。

依舊是那一盤曾出現在易白棠跟前,品相不佳,別說美食家了,就算是普通人也多半不會覺得它有多麼好吃。

但這時候,坐在這裡的除了美食家錢先生之外,還有錢一一的爸爸錢先生。

父親愣了半晌,居然也忘了自己的味覺與嗅覺都沒有恢復,接過錢一一手中的小湯匙,吃了一口炒雞蛋。

咸到發苦,甜到麻嘴,還有一點酸酸的醋的味道?

錢先生的眉頭打了個大大的疙瘩。

混亂的味道對於他精細的味覺而言,猶如利刃割肉般折磨。

他的臉色簡直從嚴肅變成了鐵青,讓站在他腳邊的錢一一都有點縮頭縮腦。

錢先生突然將孩子抱上膝蓋。

他認真對孩子說:「一一,你花了五分鐘炒雞蛋,中途先放了三大勺的鹽巴,接著是兩大勺的醬油,還有一大勺的糖和一大勺醋。鹽巴多了兩勺,醬油多了一勺,糖放得太集中了,醋根本沒有必要。你只需要在將醬油和鹽中選擇一樣,加入一點點的糖或者不加,刪掉醋這個混淆選項——一道菜究竟好不好吃,你不止能嘗出來,還能聞出來,還能看出來。」

他將盤子自錢一一手中拿起:「你看,光從顏色上看,它顯得骯髒不堪,一點也不像你衣服上的小黃雞一樣漂亮。」

錢一一飛速捂住自己衣服上的小黃雞!

錢先生又威嚴說:「湊近鼻尖聞一聞,還能聞到酸溜溜的醋味,像是你晚上不乖乖洗頭的味道——」

錢一一飛速捂住自己的頭髮!

錢先生還想再說,但他的話突然戛然。

他回想自己剛才究竟幹了什麼。

他嘗了味道,吃到了一份最難吃的炒雞蛋。

他接著聞了味道,鼻子忠實地辨別出了醋的酸味和一點可疑的焦味。

他還有點不敢置信。

他再次吃了一口雞蛋,真的滿嘴一言難盡的味道。

他再次聞了聞雞蛋,醋的氣味確實嗆人。

他再將目光轉向自己的女兒,小女孩的目光在炒雞蛋與爸爸間來回遊走,小小聲說:「爸爸,多吃點……」

這些都是真實的!

但錢先生還有一些恍惚。

就在兩個小時之前,他還因為一趟沒能解決任何問題的疲憊旅途不住詛咒,又因為在路上發生了意料之外的突發事件而精疲力盡。

然後一個眨眼之間,所有打成結的困擾都以再意想不到的簡單方式打開了。

一股自胸膛而生的氣沖開了盤旋在他腦海的迷霧,錢先生突然有所明悟。

也許確實如他最先見的心理醫生所說,所有的問題其實都源自於自己,不管是孩子的,還是因孩子而生的味覺的困擾。

而現在,他想,一切都解決了。

趕在吃飯前的半個小時,想通一切的錢先生將女兒打包帶走,只遺留下一張簽了名的名額表單。

易白棠拿著根筆,慢悠悠填著表。

商懷硯將茶几上的杯子與盤子都收拾進廚房,在端起盤子的時候,他不免說:「炒成這個樣子……你沒有教一一炒菜嗎?」

易白棠眼也不抬:「他想吃的又不是我炒的菜。」

商懷硯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做出一道菜讓他認可呢。」

易白棠:「我的菜不需要某一個人或者某幾個人的認可。不過……」

商懷硯:「嗯?」

易白棠終於抬起頭了。

他若有所思:「感情確實很奇妙——如果是你失去了味覺,絕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炒得稀巴爛的雞蛋而恢復。」

商懷硯順嘴接話:「但能因為你做的一盤好吃的菜而恢復。」

易白棠:「讓你恢復的究竟是感情還是菜?」

商懷硯一笑:「可它們本來就是一體的啊。如果你要問我喜歡男人還是喜歡你——」他聳聳肩,「你們本來就是一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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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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