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94
今年的立夏天氣格外好,還才兩天功夫,籠罩在天空中的陰雲已漸漸消散,太陽重新出現,白雲翻湧之間,萬丈金光似水,自天空傾瀉而下。
廚王爭霸賽的正式比賽在六月份的首都召開,但正式比賽之前還有一個全國範圍的預選賽,就在立夏之後的第一個周末舉辦。
四月份開始,從首都自首都以下各個省市,當地的廚師協會早在半個月以前就陷入忙碌,確認報名參賽人員名單,聯繫場地租賃,確認考試題目,負責消防安全等等,等一系列事情一一敲定,四年一度的國內廚師頂級盛事,也正式拉開帷幕。
能容納千人的一號體育館正是這一年首都廚王爭霸預選賽的特約場地。
從上俯瞰而下,灶台接著灶台,蜿蜒曲折如一條盤旋成迷宮的長蛇,每一位廚師都擁有屬於自己的灶台,灶台上放置著這一次考核所需要使用的一切工具,當等外場地之外的廚師們隨同評委一同進入場地的時候,他們很快找到屬於自己號碼牌的灶台,並一眼就看見放在每一張灶台上的長寬足有半米的四四方方水豆腐。
現場響起了廚師們低低的交談聲。
易白棠就站在廚師之中。
對於這種毫無逼格的預選賽,在易白棠眼中就跟出去逛個超市一樣沒啥區別,他誰也沒有通知,獨自來到現場,冷漠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評委們分成八組,來到比賽區域準備賽前檢查……其中有一個身材特別挺拔,穿著尤為時尚,正扭頭和其他人交談的年輕男人背影吸引了易白棠的目光。
易白棠有點狐疑:這個背影好像有點熟悉……
這時那人轉過頭來,他嘴唇微翹,眼角上揚,微微一笑便滿身風流,赫然是商懷硯!
商懷硯遠遠沖易白棠眨了一下眼。
此前,他花了一些功夫要到了一個廚師協會的正式資格,再花了一些功夫成為廚師協會中被選中的評委,目的只有一個……
他慢慢踱著步,一路踱到屬於自己檢查行列中間的位置,停留在易白棠的位置之前,先揀起貼有選手相片的參賽卡,以拇指摩挲過照片中人的臉頰,將照片里的樣子與眼前人的模樣好好對比一番之後,才慢吞吞說:
「我看這位姓易叫白棠的選手沒有問題……」
易白棠睬了商懷硯一眼。
他按下看見商懷硯的震驚,不動聲色想:小樹苗想幹什麼?
商懷硯接觸到這一流光溢彩的眼波。他放下參賽卡,突然抬手,捏住易白棠的衣領。
易白棠的脖子不覺向後仰了仰。
商懷硯親密而剋制。他幫易白棠整了整衣領,又將最上邊一顆扣子好好扣住,才說:「就是少扣了一顆扣子。」
說完,他再看向易白棠,笑意從唇角與眼中流瀉出來,狐狸般無聲問:還滿意這一次的見面嗎?
十五分鐘后,現場檢查完畢,沒有意外發生。主評委一敲座鐘,宣布初賽考核項目:「廚王爭霸賽預選賽正式開始!這一場比賽考核的項目是《豆腐雕刻》,時間限制一個小時,比賽現在開始——」
比賽已經開始,但易白棠並沒有第一時間將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盤中的大型豆腐上。
他第一時間將目光停留在了商懷硯的身上。
小樹苗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因為成功地調戲了我,所以心情很好吧。
不爽。
小樹苗是在比賽現場調戲我的,我也要在比賽現場調戲回去。
那麼怎麼才能辦到呢……
易白棠盯著眼前的豆腐,在廚王爭霸最簡單的預選賽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懸挂在體育場上空的巨大計時器無聲地翻閱時間。
足足十分鐘之後,易白棠決定了這一次自己要雕刻的東西。
雖然有點樸實,還有點普遍,但好用就好。
他信心十足地拿起菜刀,大刀闊斧將整塊豆腐自右上自左下一刀斜切而下,又將剩餘的部分從左到右,從小到大分成四個區域。
最左邊的豆腐最先雕刻。
易白棠連刀都不換,寥寥三兩刀,已經將一株樹苗的模樣雕刻出來。
這株樹苗不過手指高矮,樹冠連成一片,遠而視之,像是還沒有徹底張開,又像是被籠罩雲霧之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易白棠來到了第二塊豆腐前。
這一回,他雕刻得仔細了一點。
粗笨的菜刀在他手中像是手指延伸那樣靈巧,隨著形狀一點點鮮明,漸漸如同蝴蝶在樹冠上飛舞盤旋,恣意游敞。
又一棵樹成型了。
這一棵樹比第一棵樹高了約三分之一,長到了大約半個手掌的高度,連在一起的樹冠也被分開,樹葉團聚簇擁,錯落有致,似乎一陣風過,就會發出簌簌之聲。
樹冠、根須、葉片,乃至樹上粗糲的表皮與樹洞,一一在躍動的刀尖下顯形,一株小樹至此已栩栩如生,但易白棠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他退後一步,快速巡視了小樹一番,很快將菜刀交到左手,用左手在樹榦左後側的樹瘤的位置雕刻起來。
眨眼功夫,樹瘤變成了一隻趴伏在樹榦上的昆蟲。
昆蟲上半身藏在樹葉之中,只有兩片羽翼探出樹榦,迎著體育館內的光線,依稀成了半透明的樣子。
只剩下兩塊未雕刻的豆腐塊了。
易白棠如法炮製,將第三棵樹雕刻成了更高、更瘦、樹葉零零落落,樹榦被蟲蛀得一塊一塊地模樣,雕刻著這一棵樹的時候,他的目光已經轉到了第四塊豆腐塊上邊……
易白棠看著豆腐塊。
別人看著易白棠。
評委席上,眾位評委居高臨下,將滿場情況盡收眼底。
預選賽明面上考驗的是諸位廚師的基本刀工,暗地裡還考驗在場廚師的擺盤能力,但就算有這樣一個隱含寓意,中間並沒有什麼特別困難的地方。按照約定俗成,只要現場廚師在精細部分能夠將豆腐雕花,擺盤部分能夠有諸如「螞蟻上樹」的創意,就足夠通過預選賽。
評委們見漫長大約四分之三的人開始用豆腐雕刻花朵,剩下四分之一的人則用豆腐雕刻別的東西:比如生日蛋糕,比如亭台樓閣,還有雕刻龍鳳動物。
「這一年的選手總體素質都還不錯。」
「第七十八號好像在雕刻園林,一個小時的時間,敢選擇這麼複雜的樣子的選手並不多見。」
「還不止是這樣,用豆腐雕刻亭子,承重的問題需要好好考慮啊。」
「別光注意這個參賽者,二十三號參賽者在雕一條龍,已經開始雕刻龍身上的鱗片了!」
「說起豆腐雕龍,我倒是想起了件廚房趣事。」主席台上的一個評委突然笑起來,「雕龍雕骨雕鱗易,點睛點爪點須難,說的是豆腐雕龍,龍身龍鱗都容易,但是豆腐性軟,雕出龍虎虎生威的爪子,調出龍細細的那一縷鬍鬚就不容易了。尤其是鬍鬚,當世也沒幾個廚師真能雕得出來,您說是不是?」
評委客氣地問了問自己左右。右邊的評委跟著笑起來,頻頻點頭贊同。但坐在左邊的商懷硯卻不那麼配合了,他既不在意雕亭台樓閣的,也不在意琢龍繪鳳的,他全程專註易白棠,並且略有心塞的發現,易白棠在比賽現場雕刻的正是一棵樹從小到大的歷程。
奇怪……
為什麼白棠這麼喜歡樹苗?
商懷硯狐疑不已。
餐廳的名字叫做有棵樹就算了,還在餐廳的不同桌子底下一路雕刻了一棵樹苗的生長過程,從最小的幼苗到枝繁葉茂大樹……哼,這事別以為他不知道。
如果只是工作上也就算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樹苗工作貼啊,什麼樹苗隔熱墊啊,什麼一整套的樹苗樣骨瓷餐具啊……尤其討厭的是,在某一個早晨,白棠居然還問他要不要一起種一棵樹。
一!棵!樹!
究竟為什麼這棵樹存在感那麼強,無時無刻都要出現在他的眼前?
商懷硯酸溜溜想。
過去他沒有細想,但現在好像不細想不行了。
他開始認真思考,這棵樹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囂張起來的……
一個小時的時間只剩下最後十五分鐘了。
一些專註豆腐雕花的廚師已經將豆腐花在盤子里擺好,放下菜刀,抬手示意評委席自己將作品完成。
一半的評委開始走下評委席,進入現場,登記保管廚師的成品並讓完成項目的廚師離開現場,另外一半則繼續坐在原位,盯著其餘參賽者的進度。
易白棠的四棵樹都雕好了。
但還缺最後一步。
他不緊不慢地將最初切下來的豆腐塊放入水中,在水裡快速揮刀,將整塊豆腐切成細細的片狀物。
現在只剩下最後兩分鐘了。
易白棠終於放下菜刀,出聲問:
「有沒有吹風機?」
「有沒有吹風機?」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問了同樣的問題。
易白棠轉頭一看,與另外一個說話的人照了面。
隔著一道走廊,正站在前後排的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眼,又互相看了看對方的作品。旋即,易白棠冷漠轉回視線,另外一人則挑挑眉梢,再度開口:「有沒有吹風機?要飛利浦負離子的!」
來自廚師的要求已經傳到了評委席上。
主評委沉吟不語,他注意到了,出聲的一位就是剛才他們討論的雕龍廚師,另一位一套四棵樹,雖然不如龍鳳出彩,但通過預選賽也是毫無問題的。
商懷硯見縫插針說了句:「反正這兩個人怎麼也會通過預選賽,預選賽又沒有成績高下的區別,給他們吹風機也沒什麼吧?」
主評委下了決定:「給他們。」
商懷硯欣然請纓,主動拿了電風吹往場中走去,將兩個電風吹分別送到易白棠與隔壁人手中,然後光明正大站在易白棠身邊。
這時比賽時間已到,除了這兩人之外,其餘廚師已經被評委登記好作品,正魚貫出門。出門時,不免多多少少關注了易白棠與另外一個人。
站在豆腐雕龍前的廚師拿了吹飛機,先將放置有許多冰塊的冰水沿雕刻好的龍身上徐徐傾下,確保龍身上每一寸都被冰水滾過浸泡之後,再驟然一抖手,將放置在另外一個鐵盆中熬制好的金黃色黏稠糖汁兜頭澆下!
金黃色的糖汁自半空中潑灑而下,接觸到豆腐的部分遇冷凝結,沒有接觸到的則濺落盤子。他再於同時打開吹風機,一根手指橫在吹風機之間,使得冷風變勁變強,將切割好又澆上了糖汁的龍鱗吹得炸將開來。
轉瞬之間,糖汁澆注龍身,鱗片迎風舒展,兩縷細細的龍鬚由一滴滴滴下來的糖汁初步凝結,又被冷風吹上半空,最終凝固。
至此,昂首挺胸,鬚髮接張的琉璃神龍出現在眾人眼前!
評委席上,主評委拍案叫絕:「好!」
還沒有離開的廚師同樣驚呼一聲。
現場中沒有受這一現狀影響的,除了已經走遠的廚師之外,大約就只有站在隔壁的易白棠與商懷硯。
易白棠不緊不慢地將切好的豆腐碎自水中捧起,一路捧到最後一棵樹之前。
這棵樹相較於前面三棵有所不同,雖然樹榦、根莖、乃至於枝條都歷歷在目,卻唯獨沒有一棵樹不可或缺的葉片,直到這時候,易白棠將手中的豆腐碎一點一點、輕輕地放置在枝幹與樹榦底下的時候,其餘有關注的人才恍然:
原來這樹是開花了!
豆腐碎已經鋪滿了枝幹與根部,在枝幹上形成了一朵小小圓傘,根部也不遜色,隆起宛如花冢一般的土包。
易白棠此時再打開一旁的電風吹,調到最小那一檔,隔著半個手臂的長度,吹拂最後一株大樹。
一片白玉般的豆腐片飛起來了。
五瓣攢成一朵,朵朵薄如蟬翼。
一朵、兩朵、無數朵。
最後一棵樹上堆積著的豆腐片慢慢飛起,旋舞空中。
暖陽之下,初雪消融。
一夜春風,草木生髮,萬樹花開。
剛剛被神龍奪去注意力的眾人又被這精緻到一幕震懾,再度屏息凝神。
不知什麼時候,主評委已經從評委席上來到場中。
他看了看先前的神龍,又看了看右邊的樹生春華,小聲喃喃:
「這一次還真有幾個年輕人了不起啊……」
而且一時俞亮!
早知道我家白棠又漂亮又厲害。
站在易白棠身旁的商懷硯對於現在的結果毫不意外,他雙手抱臂,一面隨同眾人欣賞讚嘆,一面獨自心塞樹苗……忽然他靈光一閃。
他意識到了最最關鍵的一點。
他和易白棠好的時候,小樹苗囂張地佔據了他的視線;而他和易白棠不好的時候,小樹苗銷聲匿跡。
這代表了什麼?
商懷硯急忙一咬舌頭,免得自己太過囂張,一秒笑出聲來!
預選初賽散了場,保守評委席關注的兩個人中,易白棠留下來等商懷硯一起回家,另外一個人則在澆完糖汁之後,就哼著歌,提著小行李,一路拿手機搜索城市地圖,晃悠到距離初賽現場最近的一家叫做泰德樓的酒樓。
到了酒樓,他無視殷勤引路的酒樓迎賓,直接闖到泰德樓的廚房之前,將行李一丟:「讓你們主廚出來,挑戰的人來了!另外有人知道易白棠在哪裡嗎?」
死一般的寂靜。
連鍋頭炒爐的聲音與大功率排氣扇的聲音在這一刻都迷的銷聲匿跡了。
許久。
終於。
站在廚房裡的胡建明語氣乾澀,直面生命中宛如魔星一般的名字:
「你是來挑戰的,還是來找易……易大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