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98
客人走遠了。
廚房之外,窗明几淨的餐廳之內,服務員正收拾剩菜殘羹,瓷盤碰撞的聲音不時響起,傳進廚房的時候,讓有棵樹這邊的員工渾身不自在,好像正有一隻蟲子爬在赤裸的皮膚上,每一次大大小小的碰撞,就是蟲子黏膩身軀高高低低的跳躍。
不知是誰突然打開了廚房內的排氣扇,旋轉的扇葉捲起一陣倒流的風,將員工手中最後一張調查表捲起。
接著,一隻突兀伸出手抓住了最後的這張調查表。
袁輝將調查表拉到近前一看,隨意報數:「最後一張,團花瑪瑙。現在差八票了。」
話音才落,來自袁輝團隊一方的鼓掌聲已經衝破廚房,與之相對的,是面面相覷,悄然無聲的易白棠一方。
袁輝抬起頭來,甩個響指,中斷自己一方的鼓掌。
但掌聲高興的團隊依舊繼續鼓了一會兒掌,方才漸漸停下。等所有聲音最終消失,袁輝遠遠沖易白棠一笑:
「怎麼樣,晚上還比嗎?」
有棵樹餐廳的人緊張地看著易白棠,自從最後中午比試的最後一道菜做完為止,他們的主廚就一直沒有說話了。
這是怎麼了?
大家忍不住想。
在落後的現在,易廚總應該說些什麼吧?
如同聽見了眾人的心聲,下一刻,垂著眼睛沉思的易白棠終於開口,問題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你的廚藝是和誰學的?」
從剛才直到現在,易白棠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眾人一怔。
唯獨袁輝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終於發現了嗎?我還以為你要直到徹底失敗了之後,再嘗我做的菜之後,才會明白過來。小看你了嘛。」
「你的廚藝是和誰學的?」易白棠眉頭微皺,第二次問。
「別深究了。」袁輝漫不經心,「我是來打敗你的,不是和你認親的。再說了,在這種時候,深究這些也沒有什麼意義吧?我和誰學的廚藝,和最後你我誰輸誰贏,有什麼關係呢?」
易白棠抿唇不說話。
接著他背脊一放鬆,輕輕靠在了流理台上。
注視著易白棠的袁輝呼吸不由一窒。
一錯眼的時間裡,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見了一頭大貓慵懶地抻了抻身體,睜開雙眸,眼若琉璃。
但下一刻,他確確實實看見易白棠變回昨天晚上的樣子,冷冷淡淡,彷彿隨時隨地神遊天外。
「沒錯,確實沒什麼重要的,這些等晚上比賽完再說吧,反正……」
易白棠嘟囔一聲,自己對自己說:
「我差不多知道了。」
好像一眨眼的時間裡,時間就從手指縫中悄然溜走了。
晚上四點五十分,有棵樹餐廳開始進了客人,中午的迎賓再一次拿著廣告宣傳單來到門口處,還沒來得及開口向左右宣傳,就見一位徘徊在門口的年輕人沖她們直接問:
「晚上還有中午的免費試吃活動嗎?」
「有……是有。」迎賓一愣,「您有點眼熟……」
「沒規定一人只能吃一次吧?」盧森有點尷尬。
「這倒是沒具體規定,不過中午和晚上的菜色都是一樣的,我們還是更希望能夠邀請到更多不同的顧客,以便我們改進菜肴的味道——」迎賓打著官腔,走著套路,其實中午意料之外的失敗了,她們才不願意放這一群沒有眼光並且味覺失靈的傢伙再進去呢,哼!
「那剛好,我的意見和過去不太相同。」盧森飛快接話,有棵樹門臉大,他自兩位迎賓中間一跨步就溜進了餐廳。
迎賓:目瞪口呆.jpg
不等兩個迎賓回過神來,又一道看上去頗為熟悉的身影自兩人中間穿過,這身影雖然巨大,動作卻和前面的那一位一樣迅疾流暢,一眼晃去,如同一隻白白胖胖的山豬咻地衝進了餐廳里,眨眼不見蹤跡,只有一句話停留半空,徐徐落下:
「哈哈,既然之前那位小兄弟可以進去,那我也進去吧,剛好中午人多,我沒有吃飽,過來再混一頓哈。」
有了這兩位開頭,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午的活動被許多路過的人聽進了耳朵,接下去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預留給晚上五十一個人的座位已經坐滿了人。
兩位迎賓心頭惴惴,趕在所有人做好之後溜回去仔仔細細看了一眼,發現這五十一人中,有面熟感的客人不過三五個,並沒有自己想象的多之後,才算鬆了一口氣。
但為了保證這一場比賽從頭到尾的公平,她們還是將重複三五個人選的事情報告給廚房裡的兩位廚師,等到自家的易廚和對面那個廚師都表露出無所謂的意思后,才正式開始上菜。
從中午到晚上,不管是袁輝還是易白棠,都沒有更換菜單的打算。
同樣的菜色被依次端上桌子。
新來的客人依舊感慨著袁輝一方的菜色精緻。
來自周圍大大小小的感嘆聲交錯傳入盧森耳朵里,讓坐在座位上的人有點不耐煩。
他嘀咕說:「不就是個醋釀蘿蔔嗎?做得再好看,說得再好聽,它也不會從蘿蔔變成人蔘啊……」
就坐在隔壁的胖子噗的一聲笑。
盧森轉眼看向對方,他對這人印象深刻:「你晚上也來了?」
胖子笑眯眯「哎」了一聲。
盧森問:「中午你為什麼會選噪子面?」
胖子失笑:「這哪有為什麼,每一盤都很好吃,但噪子面吃著最爽口而已。」
才怪。
肯定不止這樣。
盧森瞟了胖子一眼,暗想你驢人呢,如果真的像你自己所說的,每一盤菜都很好吃的話,你為什麼每一盤菜都不動筷子,就捧著杯茶在那邊慢悠悠地喝?
突然,胖子眼睛一亮:「哎呀,主菜來了!」
盧森連忙一轉頭,只見來往服務員的托盤之上,終於出現了自己心心念念惦記的一碗碗熱騰騰湯麵!
紅彤彤的湯汁里,白生生的麵條如出水芙蓉,酸辣之氣隨著白霧升騰而起,自鼻腔進入腦海后,一衝就衝破了堵塞在身體里的滯澀之氣。
盧森捧著熱騰騰的碗,照那熱氣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挑起一根扁薄精光的麵條,放入嘴中嚼一嚼,筋道Q彈得像是在吃薄薄的海鮮肉,又配上那酸酸的湯,熱辣辣喝下去,一瞬之間,從胃到嘴到腦海,全被一隻溫熱的大手給撫慰了,說不出的愜意與熨帖。
一口麵條和湯下肚,好像肚子里終於有了那麼點好東西。
盧森長長呼出一口氣,只覺得這一下午都扯著脖子在嚷嚷的肚子總算消停了。
他不忘再朝旁邊的胖子看去,就見胖子此時終於不端著茶杯喝茶,改為端著面碗、閉著眼睛,光用鼻子吞雲吐霧,彷彿在舊社會的富態老地主,正靠在自家的雕花架子床上吞雲吐霧呢!
盧森有點被雷到。
雖然噪子面好吃……挺好吃的……非常好吃……好吧,真的奇了怪了的非常特別好吃!但也不用這一副讓人誤會的模樣吧?
或許是盧森的目光太過直白,這時胖子眼睫一抖,睜開了眼睛,笑眯眯說:「小兄弟怎麼不吃啊?」
盧森也不知道具體要和胖子聊什麼,反正瞎聊,琢磨著就說了:「這面很好吃?」
胖子點頭:「是啊。」
盧森:「這面是不是和別的菜不太一樣……」
胖子搖頭:「哪有不一樣,完全一樣!這材料還沒別的菜稀罕呢,我跟你講,這一碗拿出去賣,成本不超過五塊錢,定價不超過十五塊錢。」
盧森反而笑了:「我出三十塊,請你一起去街上吃這種面,走吧?」
胖子瞅了盧森兩眼,沒有立刻回答。他手拿筷子,慢吞吞挑起麵條,特別仔細,特別珍惜地夾了一夾放進嘴裡,喝口湯;又夾了一夾放進嘴裡,再喝口湯;每一口都嚼足足足五十下,兀自感覺清香不散,方才咽下喉嚨。
接著,他滿足的喟嘆一聲,說:「這面確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但這面是真好吃啊。小兄弟,你是做什麼的?」
盧森誠實地說出了自己那一點都不酷炫的職業:「程序員。」
胖子笑道:「我是一個廚師。這麼講,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你看,你們做程序的,最終是要把成品給顧客,成品的界面做得越漂亮越賞心悅目,顧客越滿意,賣出時候的附加價值越大。但顧客拿著這個程序回去最終是為了使用它,界面再漂亮也有看膩的一天,只有完美貼合自己需求的那一款才被長久使用,是不是?」
盧森若有所思。
胖子又說了:「你看旁邊的藍色牡丹碟子,上面一樣樣菜確實非常漂亮,但再漂亮的菜,再精巧的構思,看一次兩次也就習慣了,只有吃進嘴裡的味道,才會被人念念不忘……畢竟這才是一道菜肴最根本的用處。這些菜肴就像一個美人兒,你可以給她穿上很漂亮的衣服,也可以給她穿上灰撲撲的衣服,但拋開衣服不同,她就是她,她不會真正改變。」
「而我覺得,」胖子眯著眼睛,護著自己的碗,看著藍底牡丹盤子,「這個她比那個她美,而且不是美一倍兩倍,她們是完全不同等的美人,一個是西施,一個是東施,你能明白嗎?」
盧森什麼都明白了!
他再又一次嘗過一桌子的菜后也有了這樣的感覺,就好像餓肚子的時候吃什麼都覺得是天上美味,但飽著肚子還想吃的那個東西才是真正的天上美味。
他也跟著感慨了一聲:「我也不知道中午我怎麼會選了別的菜,明明差異這麼大……」
胖子一笑:「因為眼睛、腦袋、和胃都會騙人。這一頓酒席,樣樣菜色水準之上,你就會覺得樣樣都很好吃,至於最好吃的是哪一樣?瞬間想起的不是最好吃的那一盤,而是印象最深刻的那一盤。龍蝦鮑魚和清粥小菜比起來,龍蝦鮑魚吃了肯定不吃虧吧?青山入碗和噪子面,前面一個讓人不明覺厲吧?」
盧森恍然大悟,他瞬間想起自己推斷出來的兩位廚師之爭,懊惱道:「該死,這樣不就讓另外一個人如意了?」
他頓時生氣起來,簡直不明白這家店的主廚明明那麼厲害,為什麼不肯在在菜色的擺盤花樣上多下一點功夫!
這時候那胖子還慢悠悠地笑:「得了,你也不用操心,都說了一個是西施一個是東施,還怕最終大家不知道怎麼選擇?」
「真正的好東西,永遠不會被低估——」
晚上八點,再一次唱票時間。
這一回,五十一人中前四十的票數由易白棠與袁輝平分。
等到四十一張開始,翻調查表的人念:
「噪子面。」
「噪子面。」
「噪子面。」
「噪子面。」
……
一路念了連續六七張的噪子面,袁輝臉上笑容從一開始的玩世不恭到後邊的冷冷冰冰。
旋即,他收了笑,站直身體,盯住易白棠。
唱票的是有棵樹的小卞。
小卞到了這時也有點緊張,他手掌心中拽了一把汗,再將最後三張投票依次翻開:
「噪子面。」
「噪子面。」
「……噪子面!!!」
最終,易白棠五十二票,袁輝四十九票。
剎那,餐廳歡聲雷動,比之中午囂張開心十倍不止的掌聲掀翻了整個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