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四十千
「你家住在何處?家裡還有何人?作甚住在廟裡?」少年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發現水已經冷了,只抿了一口便放下。
有姝快速將自己扒乾淨,打開箱籠一陣翻找,白嫩嫩的小屁股正對少年。少年又有些想笑,走上前,從箱子里翻出一件厚厚的棉襖,裹在他身上。
「謝謝。你坐著吧,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照顧你更是沒問題。」有姝拍拍小胸脯,然後用布巾擦乾身體和頭髮,這才套上褻衣褻褲和棉襖。
身上乾爽了,有姝長出口氣,從床底拖出一口小箱子,問道,「你餓了嗎?我請你吃東西?」方才受了驚嚇,他急需吃一點東西壓壓驚。
「半個時辰前我剛用過膳。」少年擺手推拒。
有姝心裡竊喜,眼珠子便轉了轉,口不對心的模樣叫少年暗笑不已。和所有的末世人一樣,有姝不但有囤積食物的習慣,還極其吝嗇分享。誰要是想從他口中奪食,無異於要他的命,剛才那一問,不過客氣客氣罷了。
看見小豆丁在衣襟里掏了又掏,好不容易掏出一把鑰匙,還用紅繩牢牢掛在脖子上,少年原以為箱子里藏了什麼寶物,哪知道一打開,全是用油紙包好的乾糧、饅頭、餅子等物,頓時搖頭笑了。
「當心放餿了。」他好心提醒一句。
「現在天冷,不會餿。」有姝取出一個油紙包,轉而把箱子鎖好,推入床底,又把鑰匙藏進貼身的衣服里。
「我去生一盆炭火,你等著。」像是擔心少年偷吃,他把油紙包塞入懷中,拎著一個小炭盆,跑到前院找僧人要火。
少年站在門口遠遠看著,見小豆丁偷偷遞給僧人幾個銅板,要來了上等的木炭並幾顆火星,然後一路飛跑回來,一邊跑一邊輪著小炭盆,讓火星在寒風的吹拂下迅速燃起來。待小豆丁跑到近前,炭火已燒得很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令少年冷峻的眉眼融化了些許。
「快回去坐著烤火,外面冷。」有姝推搡少年,並順手帶上房門。他掏出懷裡的油紙包,打開一看,裡面放著兩個冷硬的饅頭。
「灶房裡有熱饅頭,你現在去應該還能要來幾個。」少年指了指灶房的方向。
「我想吃烤饅頭。」有姝將鐵鉗架在炭盆上,又把饅頭放上去,時不時翻兩下。
半刻鐘后,一股濃郁的焦香味飄散在空中,叫人食指大動。有姝頻頻咽著口水,不顧饅頭燙手,立時拿起來掰成兩半,大口大口咬,由於吃得太快,喉嚨里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響。
少年挑高一邊眉毛,興味盎然的盯著小豆丁。他不得不承認,對方很會照顧自己,才五歲便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知道該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只一點,他似乎對食物有種異乎尋常的執著。
見小豆丁吃得香甜,心情抑鬱從而導致食慾大減的少年竟覺得有些餓了。他翻了翻放置在鐵鉗上的另一個饅頭,問道,「我能否吃一點?」
有姝進食的動作微微一頓,目中流露出掙扎的痕迹。討好少年便能保住性命,然而食物等同於性命,二者的分量是一樣的,該怎麼抉擇?現在不是末世,這些東西吃完了,宋媽媽還會送些過來。思及此,有姝艱難的點了點頭。
少年如何看不出他的不舍,見他嘴上吃著,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更確切的說是盯著自己手裡的饅頭,心內又是一陣暗笑。這小豆丁怎會如此護食?而且絲毫不懂得掩飾情緒。有趣,當真有趣?留在身邊養著也好,至少能圖個樂兒。
咬下一口焦香四溢的饅頭,少年冷清的面容徹底舒緩下來。他已經許久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只要一想到再也回不去上京,便鬱結難消、如鯁在喉。但眼下,看著把手裡的饅頭當成無上美味的幼童,他竟然覺得,現在的生活也並非那般糟糕。
「拿著。」他從荷包里掏出五兩銀子。
有姝順手接了,傻乎乎地問,「做什麼?」
「你的賣身錢。」
「我不簽死契。」有姝將銀子放在桌上,語氣略顯緊張,「每隔五年簽一次活契,這樣可否?」
「可。」少年對這個並不在乎。五歲的幼童,再聰明又能如何?難不成還是自己仇敵派來的細作?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心中雖然這樣想,但該做的調查卻不能少。少年與有姝簽了活契,回到自己院落時,兩名護衛已把有姝的身世背景調查的一清二楚。
「王象乾的嫡子?」少年沉吟,忽而搖頭嘆息。同樣是嫡子,同樣被父親厭棄,沒想到幼童與自己竟然同病相憐。王象乾乃兵部尚書,太之一系的中堅力量,他寵妾滅妻致使嫡子流落在外的事,倒可以稍加利用。
「去接他過來。」少年沖護衛擺手,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咔擦咔擦的踩雪聲。
護衛推門一看,卻見三尺高的幼童抱著一個巨大的包裹,正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包裹體積龐大,而他太過矮小,遠遠看去竟像是包裹長了一雙腿,會自己走路了。
「噗……」兩名護衛沒忍住,笑出了聲兒。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也失禮人前。這小豆丁明明孤僻得緊,且還不會討好人,偏偏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喜感,總是能在不經意間讓人開懷。
「怎麼不找人幫幫你?」示意護衛去接包裹,少年上前幾步,將小豆丁拉入房間。
開元寺的廂房構造都差不多,只大小格局略有差別。少年這間廂房已是最好的,但對一名皇族而言,怕是只能稱為「簡陋」。房裡陳設非常簡單,一桌四椅、一床一櫃一火盆,便再沒有旁的傢具。
有姝大略一掃,已然明白少年雖是皇族,目下卻境況艱難,比起自己恐只好了那麼一線而已。他抖掉鞋子上的雪珠,模仿兩名侍衛的動作,沖少年彎腰拱手,正兒八經地道,「主子,有事但請吩咐。」
「噗……」兩名護衛又笑場了。小豆丁才三尺高,偏以為自己威武雄壯能趕上八尺大漢,那肅然的表情,慎重而又豪情萬千的語氣,配上黏糊糊的小奶音,反差之大能叫人把眼淚都笑出來。
少年發現只要一遇見幼童,便會習慣性的以拳抵唇。他很懷疑自己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終會被幼童廢掉。慢慢走到書桌邊,垂眸盯著字帖,忍俊不禁的感覺才略微消散,他吩咐道,「會磨墨嗎?幫我磨墨。」因是被放逐,路上又遇見幾次暗殺,他身邊的隨從早已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兩名護衛活了下來。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
「會。」有姝相當自信。他毫不膽怯,更不拘謹,挺著小胸脯走到書桌邊才發現,自己雖然技能滿點,但身高不夠,莫說磨墨,便是踮起腳尖也看不見硯台放在哪裡。伸長脖子看了又看,踮起腳尖繞了又繞,他的耳根一點一點染上紅暈,只覺得自己尷尬恐懼症都快犯了。
少年專心致志的臨帖,彷彿一無所覺,但眼眸中的清冷早已被濃濃笑意取代,左拳更是習慣性的放置在唇上。兩名護衛不停抖動肩膀,嘴裡發出噗噗的短促笑聲,這是哪裡來的幼崽,太滑稽了。
有姝力持鎮定,耳根卻早已紅透,吭哧吭哧搬來一張椅子,放在書桌邊,然後手腳並用的爬上去,終於看見了硯台。他清了清嗓子,隨即侃侃而談,「磨墨要輕重、快慢適中,姿勢必須端正,務必保持持墨的垂直平正,要在硯上垂直地打圈兒,不要斜磨或直推,更不能隨意亂磨。柳公權有所謂的『筆正』,磨墨也是如此,心正墨亦正,墨若不正偏斜,既不雅觀,磨出的墨也不均勻……」
有姝覺得很有必要讓少年見識到自己的博學和能幹,否則很難洗刷之前的呆傻印象。這位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他的保命符,必須牢牢抓緊,最好能達到形影不離的程度。能與主子形影不離的人,絕對是心腹中的心腹,這便是他的奮鬥目標。
感覺墨水夠用了,有姝將墨條擦乾淨,放置在一旁晾乾,然後挺著小胸脯看向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格外有神,偏偏臉上毫無表情,似是十分嚴肅。
少年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抽動,又看一眼,又抽了抽,這才把左拳抵在唇上,悶聲道,「磨得不錯。」但急於表現自己,急於得到認同的小模樣卻更為有趣。
有姝暗鬆口氣,依然站在凳子上,背著手,肅著臉,像是隨時在等待命令。其實伺候人這種活,上輩子他已經干習慣了。為了留在研究所,他十歲便開始當勤雜工,那些科學家大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除了上廁所、吃飯和睡覺,什麼都要別人幫忙,久而久之便鍛鍊出來了。
少年雖然出身尊貴,但脾氣卻很溫和,要求也不苛刻,這份工作反倒比有姝想象中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