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良辰空(六)
正在鏡子里偷/窺的嬴政陡然接收到茗杉的目光,頓時背後一涼,抬手把鏡子反扣到了桌上。
陸千金端著飯菜進來,疑惑地問了一句:「你抽筋啊?」
嬴政起身結果她手裡的飯菜,「剛才茗杉帝君的目光突然投過來,我總覺得我們已經被他發現了。」
她往嘴裡塞了一口飯,理所當然地說:「我沒告訴你嗎,他來的第一天就發現我們了啊。但是咱們沒妨礙他們,他當然也沒必要和我們動手了。其實現在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是他們,你現在身為皇上封的國師是可以出手收了他們的。」說著,笑著含/住了筷子,拱了拱他的手。「哎,你最近修為漲了不少,要不要試試跟茗杉打一架啊?」
他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你是要我去找死嗎?」
他才有多少修為,跟人家帝君之尊的人正面對上,不是找死是什麼?
「不要這麼妄自菲薄好吧?他現在要護著清然,說不定還打不過你呢。不過他竟然為了清然願意留在這裡挺讓我吃驚的,嘖,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明明到最後,有可能什麼都得不到的。
茗杉來了之後,清然不願意再見慕玥。她看見了茗杉眼裡擅長的冷厲,她害怕茗杉會先動手除去慕玥。
皇上就在這短促的時光之中,慢慢虛弱下去了。清然看著他日益蒼老的臉,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甚至全都是知道的,只是他選擇不說。或者換句話來說,是他自己選擇了死亡。
皇上死去的那一天,像是迴光返照一樣,他忽然之間煥發了最後的神采。但是他先召來的卻是嬴政,也就是他現在的國師趙政。
他坐在屬於他的王座上,顫巍巍地伸出手,面上帶著嚮往的微笑:「國師,你說朕這一次,是不是真的能夠看見晴雨了?」
嬴政往後看了千金一眼,她搖了搖頭。他把頭轉回去,淡聲說:「不,你見不到她。你這生生世世,都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臉上有些失望,卻像是一早預料到了一樣,並沒有大喜大悲。「朕……其實早就想過會是這個結果了,當年看著她離開的時候朕就知道,可能終此一生再也見不到她。上天能夠讓一個那樣想象的人走到朕面前,已經算是一種寬厚。」
話音剛落,就有內侍進來,在他耳邊說了一聲:「皇上,晴貴妃宮裡的婢女說了,晴貴妃今日午膳用得早,用罷了就去御花園散心了。」
皇上點頭讓他扶著自己起身:「許久不曾去過御花園了,趁著朕還走得動……」往前走了幾步,又對著嬴政和陸千金兩人道:「御花園的花都開了,你們也來。」
兩人對視一眼,默默跟了上去。一開始皇上還讓那個內侍扶著,後來索性鬆開手,自己顫巍巍地往前走。那個內侍落到後面,慢慢和他們兩個一排,正好在陸千金身側。
陸千金低聲道:「茗杉帝君。」
被她叫做帝君的內侍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既然知道我是什麼人,就該知道,壞我的事會有什麼下場。」
「這個當然是知道的。帝君,咱們不過是看戲的人,來皇宮也只是為了混口飯吃。帝君想要做什麼,都和我們沒關係。」
別說陸千金根本沒那個能力了,就算有她也壓根沒想過去壞茗杉帝君什麼事。他們怎麼選擇都是自己的結果,跟她有什麼關係?她穿越時空替別人完成心愿,都不過是為了讓嬴政能夠活下去。正邪和天道,本身就跟她沒什麼關係。
她不嚮往光明,也從不唾棄黑暗,她只想要嬴政。
很快陸千金就知道了,為什麼茗杉會在這種時候,把話題挑明。原來他們已經做好在今天把一切結果的準備。
六月底七月初,御花園荷塘邊荷花全都開了。淡粉的荷花點綴在碧綠的層層荷葉裡面,遠遠看過去就像是一副精緻華美的畫卷。
清然站在荷塘邊上,被一個人抱著。那個人是太/子慕玥,他抱著他父皇的貴妃娘娘。
「清然,很快了。他馬上就要死了,只要他一死,我就馬上封你為妃。」
清然沒有回應他的話,她只是微笑著撫上他的臉:「慕玥,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只要你說。」
「慕玥,答應我,你不許忘記我。」
慕玥沒有聽出她話里隱晦的含義,只是更用力地抱緊了她:「清然,我答應你,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你。」
她在他懷裡點了點頭:「足夠了。」
一生不忘記她,足夠了。
清然任由他抱著自己,似乎聽見自己心頭有血在緩緩滴落。
「慕玥,你會有很好的人生。」只是那個人生裡面,不會有我了。
她知道慕玥是真的愛她,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她不屬於這個皇宮,如果她真的留在這裡,成為慕玥的妃子,或許她這一聲都將不快樂。
曾經清然只在乎慕玥,而慕玥只在乎他的皇位。所以清然明白,那個所謂永遠在一起的承諾,不過是一個永遠無法到達的彼岸。
所以現在,她什麼都不要了。做完這一切,她就回她的山林去。她只要自己快樂。
「你們好大的膽子!」皇上再也看不下去,捂著胸/口怒吼出聲。
慕玥沒想到虛弱得只能躺在床/上的皇上竟然會出現,震驚失色上去想要扶他:「父皇!你聽我解釋!」
皇上卻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甩掉慕玥,一步步走到清然面前。而後高高舉起一掌,用力扇了清然一耳光:「你這賤人!竟然敢勾引儲君!枉你長了一張和晴雨一樣的臉,卻及不上晴雨半分。」
清然被他打得偏了頭,她慢悠悠轉過去,唇角有血滑落。她的笑容那樣美,眼睛裡面卻是鋪天蓋地的黑暗和冷酷。她一直都是很溫和的,這一刻的微笑裡面卻風華流轉顛倒眾生,她終於,化身成魔。
「皇上……」她這樣喊他,唇角帶著一抹輕蔑,「你一直都叫錯了我的名字,我叫清然。我娘/親的名字,才是晴雨。」
「你……」皇上倒退幾步,望著她的眼中,帶著驚恐。一時之間竟然毒氣攻心驟然侵襲。他喘不過氣來,捂著胸/口跌坐在地上:「晴……雨……」
他眼裡寫滿哀慟和不可置信,卻再也沒辦法喘息,一瞬之間瞪大雙眼,竟然是死不瞑目。
清然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是殺死皇上,這最致命的一滴毒汁。她踉蹌著扶住了邊上一棵樹,撐在樹榦上瑟瑟發抖,只覺遍體生寒。
她看了看慕玥,最後卻看向茗杉:「茗杉……茗杉……」
「我在,清然,我在!」茗杉走到她面前,用力抱住她,「清然,我帶你走,不要怕,不會有事。」
清然咬著下唇雙眼噙淚,死命的搖頭。「茗杉,我終於報仇了。」她含/著淚看向慕玥,「你一直以為,我留在這裡,是因為我愛慕玥,對不對?茗杉,不是的。當慕玥說要把我送進皇宮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報仇的時候來了。我要殺死這個皇帝,讓他償還對我爹娘的虧欠。茗杉,其實我才是最惡毒的人。」
慕玥聽得發抖,「清然你……你到底……」
她眼中的眼淚在瑟瑟發抖之中終於落下:「我娘叫晴雨,是皇上取的名字。因為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東邊日出西邊雨,所以他給我娘取名晴雨。可是為什麼男人的誓言變得那麼快,前一刻還是懷裡的小晴雨,后一刻就能拱手送人?他害了我娘一輩子,他殺了我爹,自己卻還坐在這高位上。慕玥,你告訴我,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他這樣罪無可恕,卻還能活著?」
晴雨是狐狸,曾經是皇上的寵物,能化形之後就成了他的愛情。然而他和他兒子慕玥一樣選擇了皇位,於是他把晴雨送給自己的兄長,並借口奪妻之恨,將他殺死。
那時候晴雨已經懷了他兄長的孩子,他卻那麼殘忍,連一絲希望的光都不肯留給晴雨。
「如果我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叫他清然。男孩女孩都能用。」
這是柔情蜜/意的時候,誰對誰空許的諾言?
最後晴雨懷/孕了,卻不是他的。他當了皇帝,他不可能留著自己殺死的兄長的孩子。斬草除根,他不能留後患。他也不能娶晴雨,晴雨再好終究是狐狸。他不可能娶一個妖孽為後。
他封了皇后,他擁有了無數個別的女人。
晴雨從未想過爭什麼,然而她不爭不爭末了卻失手殺了慕玥的娘/親,那一個大腹便便時來找自己的皇后。
是嫉妒,還是由愛生恨。
這是皇上苦思半生始終不得解的問題。他只當晴雨自始至終有著異類的本性,卻不知道,晴雨是暗中知道皇后腹中之子,並非皇上所出。
是以一掌落,全然不顧的姿態,換得的不過是皇后早產生下慕玥,而後力竭而死。
皇上下旨將晴雨打入天牢,卻始終問不出自己要的答案。在感到天雷即將下來的時候,晴雨變回一隻小小的白狐,再望一眼燈火通明的宮,似朵朵蓮花自夜幕中升起。晴雨閉了雙眼,轉身跑著離開。大滴眼淚濕/了自己柔軟的毛。
——你會恨我嗎?你會來尋找我嗎?不要。就讓我輕輕離開,各不相擾,終得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