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硬糖少女(13)
天黑昏迷了有一會兒。
她醒轉的時候,方金烏正在開車送她去醫院的路上。
剛剛醒來仍有些恍惚,她說:「方寶……」
「她走了。我知道。」方金烏目視前方。由側面看去,他下頜到頸部的線條流暢,肌理分明。
因為天黑堅持不去醫院,在前方十字路口停下等紅燈的空子,他問:「你去哪兒?」
看了眼窗外路標,她說:「你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鐵口,我回單位。」
方金烏問:「城西殯儀館?」
她多少還顧忌著點晦氣,沒想到他張口就報了出來。
天黑也不多話,只點點頭,「早上臨時跑出來,這會還得趕回去上班。」
「我送你。」沒想到他行到十字路北,直接調轉了車頭往西開去。
那架勢一點也不像客套話,天黑連忙擺手:「別,那怎麼好意思。」忍不住又出聲提醒,「再說那地方,一般人——忌諱的緊。」
方金烏把著方向盤,目不斜視:「沒事,我不是一般人。」
其實,天黑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
干他們這一行,逢年過節都不敢走親訪友,誰家有喜事那更是要迴避。如果別人不問,也不會主動跟人提起自己的職業,不握手,不對人說:慢走或是再見。
這是他們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記得有一回清早,她上班快要遲到,出門攔了輛的士,結果司機一聽說是去殯儀館,二話不說,當著她的面一腳油門疾馳而去。
後來接連攔了幾輛,都沒有一個願意載她。
就像林姨說的:大早上開單的生意,誰願意奔火葬場——不唾你一句就算客氣。
因為咱們中國人最講究吉慶,開門見喜只為了討一個好彩頭。
有時別人不在意,但他們自己要識趣。
在舊社會,他們這個行當可以算是較為低等的職業,被人稱做抬屍佬或仵作,常常要孤獨終老。
現在雖然時代變遷,思想日新月異,連帶這一職業的地位也發生了不同,但經受中國幾千年來固有文化思想熏陶的人們,即使理性上可以接受職業並無高低貴賤之分,但感性上仍舊還是會選擇迴避。
所以,他們這個圈子窄。已經結婚的還好,如果單身的話,婚姻大事便是頭道難題。
天黑拖到了三十歲仍舊孤身一人,這跟職業不無關係,但深究原因還是她自己不想——主要是不想拖累別人。
一旦發現有人愛慕,通常還未展開追求就被她掐死在萌芽狀態。
對此,她的想法是:如果要走的路註定艱辛曲折,又何必多拉一個人下水。
方金烏一連叫了她幾聲,天黑才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
「你剛才和我說什麼?」她扭過頭來看他。
冷不丁車前的擋風玻璃上突然出現一張扭曲變形的臉,身體卻像是一團模糊的灰藍色氣流,眨眼之間便穿透玻璃朝她直直撲來。
因為事發突然,天黑「啊」的一聲驚叫起來,與此同時整個人抱頭縮向椅背。
「你怎麼了?」方金烏疑惑道。
抬起一隻手哆嗦著指了指車前,她聲音發顫道:「有……有東西……」
方金烏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車前玻璃纖塵不染,甚至可以倒映出兩旁行道樹的影子。他不解:「有什麼東西?」
天黑這才從環抱的雙膝間抬頭,那團灰藍鬼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
「你是說,不幹凈的東西?」方金烏聯想到她不同尋常的經歷。
她輕輕「恩」了聲。剛才是因為沒有防備才會被鬼嚇到,此刻她已恢復冷靜。
「在哪?」方金烏問。
她將視線轉向窗外,掃了一圈后,忽然目光定格在某處,「在你左前方十點鐘的位置有一個丁字路口。看到路東那個紅色消防栓了嗎?在它的旁邊有一個背書包的男孩。他在等紅燈,身上穿著第五中學的校服,是上學的途中死於車禍。他的胳膊折掉一隻,錯位的肩胛骨腫脹的像饅頭,耷拉在胸前。肋骨多處斷裂,其中有兩根直接將肺部戳穿。最慘的是他的大腦,因為撞擊嚴重,腦漿已經碎成了一鍋粥,正一點一點從裂縫處溢出,那些液體流進空洞的眼窩,漸漸漫過被推擠出的眼球……」
「打住!」方金烏終於忍無可忍,「你一定要說的如此詳盡嗎?關於這場車禍的慘烈,我想我已經充分了解。」顯然對自己剛才的好奇心感到十分後悔,「我想知道的是——你常常這樣,難道就不會影響食慾?」
「相信我,你那是沒有見到屍體,還有許多比這更慘烈的死狀。再說,習慣就好。」
凡事都有一個適應的階段。逃避不了,只有從容面對。
想當初她剛進殯儀館的時候就接到一個高度腐爛的屍體,一連三天都吃下不飯。她跟著林姨實習的那兩個月,光吐就吐了有一個月。且每次處理完遺體,她洗手必要洗三遍以上。
「真遺憾,這可不是一個好習慣。」方金烏眉頭微皺,大約是又聯想到什麼不太美好的東西。
天黑心裡就有些好笑,想他先前還說自己不是一般人,這會兒倒恨不能從未聽她提起過。
扭頭朝那個丁字路口再次望了一眼,她將目光收回。
發生車禍的男孩叫小兵,屍體恰巧是上個月末被送到殯儀館,之所以會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當時給他入殮的就是天黑。
聽說那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只有十五歲,家中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父親。
每天清早小兵都會提前出門,在上學的路上撿一些空掉的礦泉水瓶,等攢夠了數量就拿去賣掉貼補家用。
那天,同樣是這麼一個清早,所不同的是天很陰,有霧。誰也沒有留意,在路口有一輛超速行駛的渣土車正呼嘯而來。
他為了撿一隻被風吹到斑馬線中央的空瓶,結果被撞得腦漿迸裂。
大概是心有不甘,後來經常還會見到他的鬼魂在那個路口遊盪。
***
「鬼的世界和人有什麼不同?」方金烏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依我看,沒有不同。都在方圓之內,誰也跳脫不出。如果非要說不同,那就是各自所在的緯度空間不同。」因為自身的原故,她曾查閱過大量的有關這方面的資料,「就我所知,一些流連人世的鬼魂之所以長時間不願離去,通常是有未了的心愿。他們徘徊在世間孤獨的流浪,哪怕不被感知,更不能為人所見。」
「可是你卻可以看見他們。」方金烏扭頭看她,「難道就不好奇?為什麼你可以看見他們?」
這個問題,她也曾試圖尋找過答案,可直到現在也未找到。「也許是因為我體質特殊,相較常人,更容易招鬼。不過,通常被附體后我都會昏倒,時間越久傷害越大,嚴重點會發燒,甚至斃命。」
「即使這樣,你還願意幫助他們?」方金烏問。
天黑怔了怔:「這好象不是我能選擇的。有時候,我只是遵照本心。」
如果可以,她也想過回正常人的生活,什麼都沒有發生,父母仍舊健在,一家人其樂融融。
方金烏看了眼擋風玻璃前的雨刷,緩緩道:「我很早就去了英國,讀大學時最開始主修的是物理,後來才轉到經管。你知道,物理是一門非常嚴謹的學科。面對任何事物,必須得到合理的解釋或是驗證我才會去相信它。我個人也認為應該信奉科學而非迷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最後還是選擇了相信你所說的這些——這些聽起來完全超出我認知的東西。所以……」他頓了頓,轉過臉來看她,「我覺得我大概是瘋了。」
「不,你沒有瘋。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你就說過,對一切鬼神存敬畏之心,這說明你骨子裡其實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因為有信仰,所以才心生敬畏。你知道嗎?有科學家曾經做過試驗,發現人死後體重會減輕35公克,因此他們認為靈魂附於**,是一種物質。就好象空氣,雖然我們看不見,但並不表示它不存在。」她彎了彎嘴角,漾起一抹淺淺的笑,「歸根結底,神學也是一門科學。否則,偉大的牛頓就不會突然半道改去研究它。」
方金烏盯著倒視鏡,他忽然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邊有一顆極淺的梨渦,不仔細看很容易就被忽略。
***
一個半月後的某天
因為臨近午夜,市立醫院十一層病區的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只有牆角夜燈發出幽寂的光。電梯間對面的護士站,值班醫生正趴在工作台上打著盹。
電梯門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帶起一陣穿堂的冷風。
年輕的值班醫生一下就被驚醒。他抓起眼鏡,迷迷糊糊間,好象看見開合的電梯門內有道白影一閃而過。可是等他再去仔細看時,那裡除了一面慘白的牆壁外,別無它物。
醫生揉了揉眼,暗道是自己眼花,剛準備取下鏡框,這時卻忽然聽見身後的走廊上傳來球體與地板撞擊的聲音。
「咚、咚、咚……」
直到一隻半舊的皮球滾到了他的腳下。
醫生認出了那個孩子,是23病床的小雪,今年只有三歲,白血病晚期。
他彎腰撿起那隻皮球。
等孩子接過皮球抱在懷裡,醫生摸了摸他的頭,然後輕聲說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如果你很乖的話,明天早上叔叔會獎勵你一顆糖。」
那孩子抬起細小的胳膊,對著醫生的背後指了指。
醫生回頭看去,可走廊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於是,他牽起孩子的手,朝病房走去。
誰也沒有發現,此刻清晰照人的電梯門上映出一張慘白的女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