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Chapter 11
去鎮里要走一段崎嶇長遠的路程,天未亮,周霽佑就被沈奶奶叫起床了。
迎著天邊皎潔的月色,沈飛立定於門外屋檐下的台階,牆邊放置著一個簡陋的洗臉架,他拿食鹽灑在粗製牙刷的毛面上,往嘴裡送。
周霽佑站在門檻後面,腳步定住。
她手裡端著刷牙杯,杯里插著一把做工精細的白色牙刷和一管市場新出的高端牙膏。
她從未和他趕在同一時間刷牙,這是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後一次。
他過得可真夠糙的。
餘光瞥見一對細長條的小腿和服帖的五分睡褲,沈飛含著牙刷剛準備蹲到台階邊沿,轉身的動作悄然停下,脖子扭轉過來。
兩人互相望著,誰都沒先開口說話。
沈奶奶在存儲糧食的一間裡屋收羅東西,突然爆發一聲火氣:「我叫你跑!叫你跑!」
隨即是乒乒乓乓的一連串響聲,像是什麼硬|物在到處亂砸。
周霽佑回頭張望,沈飛抽掉牙刷,嘴裡浸了鹽,口齒略微不清:「奶奶,在用,棍子,打老鼠。」
周霽佑沒聽明白:「……什麼?」
沈飛抿了下嘴唇,扭頭對著台階下方的泥地吐了一口,重複:「奶奶在用棍子打……你往邊上站!」
他一回過身,神情驟變,眼睛緊緊盯著周霽佑身後。
周霽佑不明就裡,正想問,耳朵倏地一動,吱吱吱吱的聲音響在背後。
她唰地扭頭,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個黑影在快速移動,沈奶奶手裡舉著一根長棍從裡屋追出來。
是老鼠,一隻肥碩的大黑老鼠逃命亂竄,沈奶奶追著它一通亂打,棍子敲在地面,梆梆響。
周霽佑未作半分思忖,一個箭步從門檻里跳出來,揪著沈飛的襯衫料子躲到他身後。
她很安靜,不叫不嚷,但她分明是怕的,沈飛可以清晰地聽見她上下急促的呼吸。
山裡中午最熱時有三十多度,早上卻大打折扣,微風清涼,光|裸手臂站屋外,會很冷。正因為此,她一下一下呼出的氣流顯得格外滾燙,穿透他薄薄的襯衫撫在後背肩胛骨的位置,彷彿能把皮膚熏化了。
沈飛能微微感覺到她側身貼上來的纖細輪廓,他如同被點了穴,渾身僵硬。
老鼠沒能跑出屋外就被沈奶奶一棒誅殺。
沈奶奶把死老鼠處理走,跨過門檻出來時,周霽佑看見簸箕里黑紅的一灘,眼睛立刻埋在沈飛蝴蝶骨中間,一時間,鼻端的呼吸皆是他衣服上清淡的肥皂味。
沈飛一手握著牙刷把兒,一手舉著一個顏色發舊的塑料杯,機械地轉動一下脖子,向背後看,「別怕,已經走了。」
周霽佑如夢驚醒,手鬆開,退後一步,嘴上逞能,說:「誰怕了。」
沈飛:「……」
周霽佑從水缸里舀了水出來,牙杯放在窗檯,低頭擠牙膏。
沈飛端著臉盆也去舀水,周霽佑出聲喊:「誒。」
他腳步一頓,轉過頭看她。
她漫不經心地掃射來一眼,問:「你牙刷好了?」
沈飛點頭:「嗯。」
她在暗淡的天色里眉心微蹙:「你敷衍誰呢。」
沈飛不明白意思,她伸長胳膊,遞給他牙膏,「吶。」
他看一眼,沒接,「……我刷過了。」
周霽佑不容拒絕地堵他口:「再刷一遍不行?」
沈飛:「……」
這不是沈飛第一次使用牙膏,但這絕對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這種異常清新芬芳的味道,和他記憶里曾用過的那支很不一樣,或者換句話,它們根本沒有可比性。
沈奶奶拿水沖了簸箕回來時,看見沈飛和周霽佑並排蹲在台階上刷牙。
兩人嘴邊都堆積了白花花的牙膏沫,他們低著頭,再加上視野太暗,沈奶奶並未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這樣一個溫馨寧靜的畫面,卻在她腦海中深深烙下印記。
她想,當五天後周霽佑被家人接走,當他們再不會有緣分遇見,當時間過了很久很久,她依然能回憶起這個丫頭。哪怕模樣模糊了,他們在一起生活過的一些點滴故事,她是可以在風燭殘年整理往事的時候一點點拿出來回味的。
***
準備妥當,吃了粥和饅頭,天開始蒙蒙亮了。
沈飛在前面開道,周霽佑走中間,沈奶奶墊后,三人背著背簍出發。
周霽佑的背簍最輕,最重的在沈飛肩膀上。
為了能在七點前趕到農貿市場,沈飛走的一條下山捷徑。
在幾乎沒有路的捷徑上穿梭,尤其是下陡坡、過獨木橋,周霽佑每每都需要沈飛在前面回頭搭把手。
他手心有老繭,不止一個,硬硬的,有點扎人。
周霽佑下意識輕輕摩挲。
她小手細嫩柔軟,像發糕,像棉花,觸感不可思議。
沈飛掌心微癢。
他回頭看她,眼神安靜,裡面隱藏了太多東西。
周霽佑仰起脖子,說:「看什麼看,摸一下不行?」
她坦然得理直氣壯,他頭轉回去,什麼話也沒說。
沈奶奶走在兩人身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出門前,周霽佑聽從沈飛的建議穿了一雙適合遠足的運動鞋,將近三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她鞋子舒適輕便,都走得腳底酸麻,而沈飛和沈奶奶只是踩著一雙鞋底都快磨爛的黑布鞋,卻依然能腳下生風。
炎炎夏日,太陽剛冒頭,地表就像著了火,熱氣熏騰。
沈飛陪沈奶奶在農貿市場的北邊入口佔據一席陰涼地,周霽佑卸下背簍,捏揉肩膀,累得呼吸不勻,汗流浹背。
正值早市,人流熙攘。
沈奶奶不需要沈飛在旁邊照應,讓他帶著周霽佑在鎮上走走。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包錢的灰手帕,一角一角地展開,在一堆零碎小錢里取出一張五元紙幣遞給他。意思很明白,碰到周霽佑想吃的想喝的,花錢給她買。
沈飛不接,欲言又止,沈奶奶橫眉豎目地瞪了他一眼。
周霽佑手摁著單肩包的肩帶,轉身就走,也不等他。
沈奶奶偏頭一看,忙把五塊錢塞沈飛手裡,催促他趕緊追上去。
周霽佑忘記帶傘,也忘記帶遮陽帽,挑著街道兩邊的陰涼走。
沈飛從後面趕超,行至她身前,側轉頭,瞥見她涼涼的眼神。
見他跟上來了,她站定腳步,眼睛向上斜挑,嗓音也涼得像井水,嘲諷:「你還真夠小氣的,五塊錢都捨不得給我花。」
沈飛一噎,似乎是想作出解釋,嘴唇微微闔動,過了會,又突然抿緊。
周霽佑當他理屈詞窮,眼瞼上翻,懶得看他,心裡卻越發不是滋味兒。
她不可察地深吸氣,捏著胸前肩帶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
情緒在一瞬間爆發,她一眼瞪過去,音調控制不住地上揚:「沈老頭不是給你們錢了嗎,從裡面拿出五塊都不肯?」
相識以來第一次,她沖他發火。之前哪怕她再不滿,也都僅限於皮笑肉不笑地損他一句。此刻,她面色不善,眸底散發冷光,像咪|咪炸毛時的小凶樣。
沈飛很想上去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撫,拳頭握了握,忍住這個不可取的念頭,喉嚨乾澀地問:「沈老頭是誰?」
周霽佑冷笑:「我得管他叫爺爺的一個壞老頭。你別是想告訴我,他找到你家,卻沒給你們錢?」
沈飛明白了,眼瞼微垂,緩緩說:「表姑媽是帶錢來了,奶奶沒要。」
沈老頭出手闊綽,一定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們居然不要?
周霽佑不信,言辭辛辣:「怎麼,沒見過那麼多錢,腦子嚇傻了?」
話一出口,心裡立刻生出一股自厭的情緒,不自覺咬住下嘴唇裡面的口腔。
她這樣侮辱奶奶,沈飛漆黑的眼睛里迸射出不可抑制的憤怒,少年沉默的面孔驀然多出一分威嚇的氣勢。
周霽佑心一梗,無畏無懼地哼出一聲笑,反諷:「被我說中,踩到尾巴了。」
沈飛呼吸微沉,一字一句:「不、是。」
周霽佑沒心情欣賞他被自己惹毛后難得稱得上豐富的表情,冷著臉,說:「好啊,那你告訴我為什麼不要。說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別指望我會相信。」
兩個少年人站在街道路邊對峙,落在路人眼裡就像在吵架。
上午的太陽一點點挪位,屋檐下的陰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縮小。
沈飛為了維護奶奶,咬牙片刻,最終還是開口答疑:「奶奶說,讓心心去外面的世界開開眼界,回來後為了能走出大山,她以後學習會更用功。你是來我家裡吃苦,心心是去你家裡享福,我們已經是佔便宜的一方,錢不能要。」
周霽佑:「……」
她知道心心指的是沈心,是他那個她還不曾謀面的妹妹。
他綳著臉,神色坦誠而認真,不像在說謊。這樣樸實單純的理由,周霽佑始料未及。她內心震蕩,久久不能平靜。
此時此刻,似乎不發表一下質疑都緩解不了複雜難言的心情,她聽見自己輕聲問了句:「真的?」
沈飛怒目而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彷彿下一秒就會與她翻臉。
周霽佑頭顱一低,聲音也低了一度,輕緩得幾乎聽不清:「傻不傻……」
沈老頭的錢不要白不要。這一句,她在心裡說的。
傻不傻……沈飛聽清了。
他想起周霽佑來家裡當天也說過他傻,現在,她又說奶奶傻。
他分得清語氣,兩個「傻」的含義不一樣。前者是看熱鬧,置身事外;後者是受觸動,真情流露。
周霽佑抬眼看他,「所以你捨不得花錢?」因為沒錢啊……
沈飛又回到那張看不出情緒的面癱臉,眼瞼耷拉下來:「馬上快開學了,要為心心攢學費。」
周霽佑思維敏銳,問:「那你呢?」
沈飛看著她,先是不解,而後明白過來,卻不說話。
周霽佑望進他清潤的眼底:「你說為你妹妹攢學費,那你呢?」
他率先踏步向前,「走吧,我帶你逛逛。」
周霽佑:「……」
有意逃避么。她沒再多問,邁步跟上。
慈嶺鎮位於皖中腹地,素有「魚米之鄉」的美譽,街道兩邊的門面鋪是一排排青灰色的兩層小樓,上面住家,下面做生意,流檐翹角,結構嚴謹。
周霽佑走進一家商店,沈飛以為她想買什麼,腳步頓了下,跟進去,結果卻看見她徑直站在牆邊的公共電話前。
老闆娘坐在櫃檯里織毛衣,見一個氣質明顯和鄉鎮小姑娘不同的女孩走進來,不由多打量了她兩眼。
「打電話啊?」說的方言。
「問你是不是想打電話。」這些天,沈飛已經養成了同聲傳譯的習慣。
周霽佑瞄他一眼,看向老闆娘:「對。」
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發音。
老闆娘在沈飛開口時就已猜到她不是本地人,又看她還是個孩子,不免強調了一番收費標準。
周霽佑掀開座機表面覆蓋的一層用來擋灰的舊花布,在老闆娘的指點下撥出一個外省號碼。
塑料話筒握在手心,她心裡特別靜,像熄燈的午夜。
響了很久那頭才接聽,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緩緩傳來:「小佑,是你嗎?」
周霽佑面容平靜,說:「沈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