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Chapter 21
車廂擁擠,艱難挪向中段,定位環已一隻不剩。
沈飛白手臂一抓,輕鬆摸到上方扶手。
周霽佑本想傾身扶住近旁一隻椅背,奈何人和人之間的縫隙太窄,她插不進去。
同樣是抬臂抓扶手,她整隻手臂都處於抻直狀態,而旁邊那人,手肘自然彎折,看上去一點不費事。
身高在那兒,不能比。
前面有車搶道,公交突然來了一個急剎,周霽佑手臂晃悠著往前一撲,鼻尖一下磕在他硬邦邦的臂膀,疼得鼻樑骨像要壓斷。
手覆在上面輕揉,轉瞬間公交提速,手還沒抓穩,身體隨慣性猛地後仰。
腰間迅速壓上一隻掌心,一撈,一帶,將她攬至一個充滿男性氣息的胸膛。
「站穩了。」伴隨著周圍乘客的投訴抱怨,低沉的一聲叮嚀響在她頭頂上方。
她左手還放在鼻樑上,仰面微瞪:「把你手拿開。」
他牢牢抓著扶手,垂眸確認:「你自己可以?」
她想翻白眼,忍住了:「當然。」
黑眸沉思著,卻不放,依舊將她撈在懷裡。
近旁有人看,周霽佑不好大聲,可心裡實在是惱。顧不上鼻樑痛,只能用中指上還勾著遮陽傘套繩的那隻手去扯他,扯不動,小臂肌肉都是繃緊的,明顯使了力氣抗衡阻撓。
憤懣之下呼吸加重,益發察覺出他身體的熱度——滾燙的,即使在空調車裡也緩解不下的,與腰側滲透裙子傳至肌膚的那抹觸感相差無幾的熱度。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他一定早死了千百次。無奈的是,沒有用,他就像是穿了金鐘罩鐵布衫,堅硬得刀槍不入。
她抬眸怒視,對上他鴨舌帽帽檐下的一雙眼睛,深黑,沉靜,看不清情緒。
她被他盯得心慌,竟先敗下陣來,頭撇開,渾身都僵硬。
這樣的依靠彷彿沒有盡頭,完全不知四周空間何時才能疏散,何時才能找到機會遠離。
視線越過他肩膀一側,那個和他們一起上車的女學生眼眸明亮地杵在近旁笑眯眯看她,好似親眼證實了究竟是親哥哥還是情哥哥。
煩。
她再次仰頭,他正平視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喂。」
聞言,他稍稍轉過脖子,下頜一低,看向她。
「我說請客,你別是誤會了吧?」不然,他現在的行為如何解釋?厚顏功力根本就是又升級了。
沈飛白不說話,她當他在默認,立刻拉下臉,輕嗤:「你還真能聯想。」
「是你想多了。」他看著她,平靜地說。
周霽佑眉心一蹙,眼神轉為質詢。
他卻不多言,又將目光投向窗外。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周霽佑簡直要厭惡死他這副沉默寡言的脾性。主播和記者不都當得遊刃有餘嗎,怎麼一到生活上就話少得像嘴巴貼了封條?也許……也許他只是對她無話可說。
心中一生出這種猜想,情緒就像瞬間鼓脹的氣球,稍微再給它一點壓力,便會炸得四分五裂。
此時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活該,活該追不到她。
她再次掌心下壓去扯他箍著自己的手臂,「鬆開,我要下車。」
沈飛白微怔,低頭看她:「到站還早。」
她沒好氣:「誰規定一定要在家附近請你吃飯?」
他靜了一秒,沒回應,扣在她腰間的手垂落下來。
周霽佑立刻後退半步,孰料,不知踩上了背後誰的腳,雖然那人並未開口責難,可她心頭的煩躁感一下加劇,氣球砰地炸裂。
「抱歉。」飛速道完歉,她從中間乘客的背與背之間緩慢穿行,候在車門,等待公交在下一站停車。
沈飛白不動聲色地護她身後,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冷靜得可怕,他知道,她正憋著火,這火,是針對他。
可沒有任何辦法,他故意的,故意惹她生氣。
她還能因他動怒,至少他在她眼裡還有存在價值。哪怕,價值為負。
***
一下車,酷暑的熱氣像海浪一樣席捲而來,不容抗拒地包裹全身毛孔。
周霽佑快步往前,經過地下通道,經過斑馬線,遠遠看見一家日料招牌,涼涼地瞥身側人一眼,一言不發就自作主張地朝目的地走去。
開了一間小包廂,面對面席地而坐。
三文魚刺身、三文魚腹、活生蚝刺身、活赤貝、醋味海蜇、牡丹蝦……點了一堆他不能吃的海鮮。
沈飛白安靜聽她點餐,每聽到一個,目光就深沉一層。
她有意的,有意報復。他吃海鮮,皮膚過敏。
等穿和服營造日料氣氛的女侍應生退出包廂后,周霽佑眉間笑意綻放,玩味地覷著他,說:「怎樣,我夠大方吧?這一頓花銷出去,我可得大出血。」
沈飛白平和的視線在她壞笑的臉上定格:「你大可以換一種方式。」
周霽佑佯裝聽不懂,給他斟上一杯清酒,嘴角含笑:「說什麼呢。看你吃得開心,我就開心啊。」
他指腹輕輕摩挲杯沿,睫羽微垂,低聲:「你開心就好。」
周霽佑正給自己倒酒,聽聞,手一頓,心裡突然就沒了一絲|情緒,靜謐無聲。
食指無意識地沿拇指的指背滑了半圈,她放下酒壺,笑容悉數收斂,面無表情地凝向他:「你別總來煩我,我會更開心。」
他握起酒杯一飲而盡,眼瞼始終低垂,不看她。無言半晌,不作迂迴:「除了這件事,其他都可以答應你。」
「好啊。」她狠狠壓下心頭躁動,風輕雲淡地一挑眉,斷章取義,「這頓是散夥飯,就當你答應了。」
沉默,大約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周霽佑捏著杯口,也湊到嘴邊抿了一口。
一點點的辣,還有一點點的酸,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包廂門被敲響,侍應生前來送餐。
一盤盤餐點擺上桌,面對面的兩個人都低頭不語、一動不動,惹得對方雙膝跪在桌邊擱置餐盤時,忍不住朝左右各打量一眼。
氣氛並未因為中途突然多出一個人而發生絲毫改變,周霽佑慢條斯理地吃她的,他吃也好,不吃也好,隨便。可潛意識裡,她希望他不要碰,他又不傻,應該……不會碰吧。
她夾過刺身放入盤裡,眼皮不經意地掀了掀,撞見他手動了,他拿筷子直接夾起海蜇喂進嘴裡,咀嚼,咀嚼,咀嚼……她愣神,一直看著。
吞咽,他與她對視:「有什麼問題嗎?」
語氣平淡,卻給她一種理直氣壯的感覺。
她嘴角煩悶地癟了一下,不知為何,她陡然冒出一個強烈的直覺:她快要出事了……
「別吃了。」她衝口而出。
他在生魚片上添加少許瓦沙比,對摺,裹蘸特調出來的醬油,不作停頓地一口包進去,眼神不看她,面容平定,好似在細細品嘗。
「我叫你別吃了!」周霽佑扔掉筷子,音調拔高。
又一次將嘴裡食物咽下去,他眸光清明且執著:「除了那件事,其他任何事都隨你。」
「憑什麼?」有那麼一瞬間,周霽佑眼眶既熱又澀,她死死盯著他,「你不過就是仗著我心軟,憑什麼一直拿捏我!」
沈飛白搭在桌沿的手,慢慢地拳頭緊握。他低下頭,眼底的劇烈波動得以遮蓋隱藏。
「上午,你的一個大學室友打我電話……」他聲音沉沉的,緩緩的,極具克制。
周霽佑意料之中,冷笑:「是她告訴你我在古塔公園,我早猜到了。」
心思一轉,他在此刻忽然提起,有點莫名其妙。心口微顫,景喬不會……
像是在不負眾望地繼續驗證她的猜想,下一秒,他抬眸望過來:「小佑,你以為我努力留在央視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他漆黑的眼睛深邃柔軟,亮得驚人。周霽佑腦子裡輕輕嗡了一聲。
「你又以為,我當初非要考播音,又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不想問,更準確一點,是不敢問。她從來不敢問。
2003年的隆冬,二月的天,**疫情尚未大規模爆發。
他瞞著所有人悄悄參加中傳媒提前批次的招生考試。初試,複試,一直到高考結束后錄取通知書寄到學校,她居然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因為他們同班,班主任那裡有全班的錄取記錄。
他不說,她震驚過後也不問,那時候她自己都將面臨嚴峻局面,根本無心思多管閑事。
她甚至有點感謝他,有他一同「欺君犯上」,沈老頭的怒火就可以得以平攤,說不定,還會由於她的不受重視,而全部轉移到備受期望的他頭上。
她覺得他大概是走不掉的,她以為,整個沈宅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和她一樣,一心嚮往自由,哪怕撕破臉都在所不惜。
事實上,她最終也的確得罪了所有人。
高中拿不出住宿費可以找沈恪,大學一窮二白,什麼費都交不起,和沈恪也劃清了界限。
可,她猜中自己的結局,卻沒猜中他的。他深受沈老頭的養育之恩,自然做不到她如此瀟洒,可態度卻也堅決,遭遇沈老頭斷糧的威脅竟也未低頭,真就收拾行李在她之後來了北京。
她永遠忘不掉她和他一起被沈老頭施行家法的那天夜裡,兩人跪在庭院里一天未進食。
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仰頭望天,說:「沈飛白,說實話,我不覺得你喜歡播音。我要是你,不會隨便填報志願。」
他不吭,腰桿始終挺得筆直。
她等了等,以為他不會說話了,誰知過了會,他偏眸看向她,冷不丁地說:「我聽你說過,你最愛且唯一愛的人,是你父親。」
她目露警惕:「你想說什麼?」
頭轉回去,他看向昏暗不明的遠處,輕聲:「沒什麼。」
那時,她身上的保護色太重,未曾留意他眼底閃過求證的神采。
後來的後來,忽然有一天回想起那夜,心神猛地一震。她父親周牧,生前就職於央視,是播音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