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張程和李浩著實讓人頭疼,每天都有學生投訴他倆,每個科任老師談起他倆都扼腕嘆息搖頭擺手。一個班級有這兩個活寶,柳雲夕有得忙了。
你說他倆特壞吧也不是,其實柳雲夕還真蠻喜歡這兩個活寶的。張程瘦瘦高高的,五官清秀乾淨,皮膚也很白皙,理一個標準的學生西裝頭,就一富家少爺的款型,但身上沒有富家少爺的習性,也還樸實坦率,最可愛的就是他愛笑,他好像天生就是一尊笑彌勒,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因為這微笑,他的眼睛特明亮特乾淨。每次犯錯之後,柳雲夕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什麼怒氣都沒有了,明明就是這麼樸實單純善良的一個孩子,怎麼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要惹事呢?
李浩也是瘦高個,比張程略高略胖,皮膚也比張程白,最喜歡看書,看書的時候忘記周遭的一切,什麼也影響不了他,安靜得很,還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課堂活躍積極,思維敏捷,跟你說話時也是一副笑模樣,就這麼一個文弱書生模樣,一樣地管不住自己,三天兩頭犯錯扣分。
上次兩人在社政課堂上打架,她本來也不怎麼生氣,她清楚他倆的個性,愛鬧愛動還愛較勁,兩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又是孩子,除了家庭學校,人生幾乎一片空白,也就沒多少閱歷能撐大胸懷,當然很容易幹上。她是很能理解孩子的這種天性,她最不願意看到孩子因為各種校規班規而被束縛起手腳,食不言寢不語,端坐聽講,列隊行進……每一項活動都被框在一個方框里,不得越出一步。那不就是安裝了程序的機器人嗎?難道學校是培養機器人的地方?但作為班主任,他倆的種種「劣跡」總是讓班級丟分,從8月13號到現在,夏令營快結束了,她班還沒有拿到一面小紅旗,即便是她不在乎這些東西,這種榮譽對於凝聚班集體,建設班風班貌,打造良好班級形象也還是需要的。所以她故意不理睬他倆,採用冷處理,讓他倆心虛,又到班級里扮演「林黛玉」,傾訴委屈,表現得十分傷心難過,到動情處,她還悲悲戚戚地落下淚來,前面的學生趕忙遞上紙巾,好幾個女孩和男孩都跟著她落淚了,那兩個人雖沒落淚,但眼圈也紅了,她看得真切。她相信,他們本性是純良的,他們本不想這樣的,那些錯誤不過是孩子最本真的一面,也是可以原諒的,再給一些時間和耐心,他們是會長大會學會自控,懂得怎樣與人相處的。
確實是需要時間和耐心。只是不知道,柳雲夕能不能堅持,光華學校會不會給她時間和耐心。說實話,她有些懷念在英才的那些日子了。
在英才,她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來管理班級,鑽研業務。每個班級就像一個小學校,你怎麼管理怎麼教書,沒有人干涉,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開展一切工作。所以在英才,有多少個班級就有多少所學校,每個班主任都是一個小小的校長,每個班級都是一朵以不同方式綻放的花朵,各自芬芳各自美麗。英才的教師是最幸福的,也是最敬業的,沒有一個人敢偷懶投機,每個人都卯足一股勁,暗中比拼,唯恐落後。毛校長真是罕見的管理精英,他整天研究老子的「無為」,深諳「無為」才是最大的「為」,他大膽地把那一套用到自己的管理上,主張「不管」,幾年下來,事實證明他的主張是對的,「不管」才是最智慧最有效的「管」。公平公開民主的競爭機制在那裡,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在那裡,讓機制監督,讓法則警示,最後能留在英才的都是業內精英了。所以,英才的老師能夠專心也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教書育人,所以,英才不怕競爭,英才沒有對手。英才的學生也是幸福的,在英才,學生不會因為擺不好鞋子被扣分,不會排著整齊的隊伍安靜地走向飯堂,不會因為違紀扣分被班主任揪住狠批,好像罪人……
可是,她能回去嗎?柳雲夕出神地望著英才方向的天空,幾隻離群的孤雁漸漸模糊在她的視線中。
「柳老師——」是喬以安。
她報他一個苦澀的微笑。
「怎麼?想閨蜜李夢冉啦?」喬以安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她望著他,不知怎麼回答,點點頭又搖搖頭。
「在這裡不開心?」聲音明顯透出關切。
她最受不了他那柔情萬千的眼神,連忙躲開,已經有淚閃爍了。
「你到底怎麼啦?」他抓住她肩膀,臉都快貼到她的臉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感覺好孤單好無助。」她哽聲說。
「是不是班級扣分太多,高副校給你壓力了?」
「……」她搖頭。
「那是學生欺負你了?」
「……」又搖頭。
「學生太調皮,你沒轍了?」
「……」點頭。
他鬆了口氣,同時鬆開她肩膀,臉上是如釋重負的笑容。
「沒關係,就按你以前的做法去做,不要想太多。」他的眼睛里全是鼓勵與信任,這讓她很安穩很踏實。
「嗯,知道了。」她竟像個乖巧的孩子,剛剛愁雲密布的臉突然就明媚燦爛了,看得喬以安一臉的欣慰與歡喜。
「走,散步去。」喬以安伸出右手,很自然地牽起她的左手。她怯怯地抽出來,眼神在操場周圍遊離。喬以安啞然一笑,投向她的目光無限溫柔歡喜。
這個面積七千多平方米的足球場,位於校園南側,八百米的環形塑膠跑道寬闊平整,每天晚飯後到晚自習前的一段時間,很多老師、學生、家屬都會來這裡散步聊天,而今天的這個時候,正是人最多最雜的時候,說不準還有她的學生呢。所以柳雲夕很害怕被喬以安牽著。
柳雲夕的預感也真是靈准。她剛把手從喬以安的手裡抽出來,後面就有學生叫她,發出叫聲的人幾乎是和聲音一起到跟前的,又是歐陽雅雅和陳思思。她倆匆匆從他們身邊跑過,好像專程來跑步鍛煉,巧遇了他們一樣。已經跑過去了,又轉過半個身子,眼睛在他們臉上搜尋,彷彿要搜出什麼秘密來,嘴巴里發出怪怪的笑聲。柳雲夕朝她倆一揮拳頭,她倆頓時像被點了笑穴一樣,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一轉身跑遠了。
收回目光,她看向喬以安,又撞上他那深深黑黑柔柔的眼睛,急忙閃開,向前走去。
「學生很喜歡你誒,好像還蠻關心你。」喬以安跟上來說。
「他們小屁孩一群,懂什麼?又能關心我什麼?能把幾本教材弄清楚就不錯了。」她雙手反剪到背上,望著天空回應。
「他們——他們——他們不許我跟別的老師好,你知道嗎?」喬以安緊盯著她問。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一時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半晌,看他眼睛里充滿期待,她「咯咯」笑起來,迎著他的目光問:「那你想跟誰好?」
「你呀!跟你好!」喬以安脫口而出,眼睛里像是噴出火來,燒得柳雲夕的臉火辣辣地,又刺又麻。
一瞬間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連空氣都凝固了。全世界彷彿只剩他和她了,她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和呼吸,她快要窒息了,她想逃跑,卻動不了,她想說話,卻沒有聲音。她就這樣獃獃地立在他面前,獃獃地看著他。
「雲夕——」他輕呼。
「……」
「雲夕——」他提高音量,輕輕握起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嗯——哦——」恍若隔世般,她被拉回到了現實。
一片緋紅飛上她的雙頰,她怯怯地看一眼喬以安,抽出雙手,飛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