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落幕
「砰!」
守在殿外的內侍和宮女聽到裡面那驚天的動靜,不由顫抖了一下,膽小的甚至發生了半聲尖叫,餘音就被一雙手堵回了嘴巴裡面。每個人都忍不住驚慌地看了看四周,見所有人都如此,又都縮回了腦袋低頭盯著腳尖。
無論殿里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與他們無關!
「你這個逆子!」皇上破口大罵,「枉費朕這些年來對你那般疼愛,在你兄弟之中,除了齊王之外,又有誰能夠與你比肩?!」被推翻的書桌砸得殿中鋪就的青石露出裂紋,那紅衫木的桌子雖然不算名貴,卻是先皇遺留下來的。皇上平日裡面很是愛惜。然而,盛怒之下卻是再也顧不上這一個書桌了,推翻之後桌面上茶盞也碎裂了一地,殿中一片的狼藉。
鄭海微微抖了下,看著被皇上痛罵之下低頭不語的魏王,不由心中嘆息。連著他都看出了之前魏王的遲疑,皇上如何會看不出來呢?魏王實在是……這種時候還跟皇上死扛,不是故意激怒皇上嗎?
他微微搖頭,輕手輕腳退出了殿外,照例讓人上了一壺六安瓜片來。
這茶原本早早就該上了的,不過托到如今才上,也不算太晚不是嗎?畢竟,誰又能夠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般的地步呢?
魏王低頭聽著皇上痛罵,並不辯解。到了此時,他若是還沒有明白過來,之前寧王和齊王故意那般言語是為了給他下套,那他真的是可以抹脖子,一了百了了。
是他太過於大意,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你……你這個混賬,朕怎麼就生出了你這樣的兒子呢?你看看老九,你連著你兄弟都不如!」皇上怒極,破口大罵之下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就在這個時候,鄭海上前,「皇上息怒,喝口茶潤潤喉嚨吧。魏王殿下縱然有錯,不懂皇上苦心,皇上慢慢教導就是了。」
一縷茶香飄來,魏王心中一喜,抬頭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鄭海。
他原以為鄭海是寧王的人……
鄭海對著魏王微微點頭,見皇上神色略微僵硬了一下,這才道:「皇上切莫氣壞了龍體。」
那紅衫木的書桌,皇上一舉掀翻,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之後他暴跳如雷,在場幾乎沒有人反應過來。此時因為鄭海的出現,殿中安靜了片刻,秦王一眼掃過四周,這才沉聲開口。
「魏王不孝,惹得父皇惱火,倒賣兵器,乃是大罪。然而,父皇實在不必為了他氣壞了身子。依著兒臣所見,父皇若是生氣,直接把老三關押起來,讓陳大人秉公處理就是了。」這話秦王說得沒有半絲遲疑,反正這些年來他的脾性也是如此,誰的面子都不給。而烈風營中這段時日更是讓人知道,他秉公執法起來,竟然是誰的面子都不給。
這京城之中的權貴,竟然讓他得罪了大半。只苦於沒有抓住他的把柄,因此有一段時日,幾乎每日都有人跑到宮中來跟皇上哭訴的。
在秦王這裡,沒有任何的法外還有人情的說法。皇上聽著他冰冷的語句,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臉色還是不大好。
秦王就是這般,之前爆出寧王意圖謀反的時候,他也是不講絲毫的情面。
見皇上似乎冷靜了些,魏王這才猛然扣頭。
「兒臣知錯,兒臣有罪,還請父皇息怒,不要因為兒臣而氣壞了龍體。兒臣自願入北鎮撫司,自願配合陳大人一應調查北疆之事,只求父皇不要氣壞了身子……」魏王說著嗚咽起來,而立之年的男人,越說越是慌亂、傷心,最後竟然匍匐在地上痛苦起來,倒是讓人隱隱有種惻隱之心。
「父皇……父皇,兒臣一時鬼迷心竅,兒臣錯了……父皇你打兒臣,你罰兒臣,你殺了兒臣,兒臣都不會有任何怨言的,只求父皇息怒……」
魏王抬頭看過去,不顧那一地的碎瓷片和污漬,膝行到了皇上腳邊,抬頭仰望著他,「父皇,父皇……兒臣大罪,兒臣不孝……」
一旁齊王看著皇上低頭看向魏王,神色之間似乎有些動容,不由撇了下唇角。他可做不到如同魏王這般沒皮沒臉……
屋中一時間只有魏王嗚咽的哭聲,皇上牙關緊咬,聽著魏王哭訴他一念之差,哭訴他的孝心用錯了地方,唇角微微抽動。就在他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秦王突然又一次出聲。
「年前烈風營之中,兒臣曾經處置過一個七品的校尉。這校尉是晉玉郡主家的小兒子景璃,那些日子烈風營為正軍風,不許請假、不許離營,每日早晚查名,白日操練不少於五個時辰。景璃倒是能夠吃得起苦,這般操練不少人都打了退堂鼓,偏偏是他咬牙堅持了下來,還帶著他那一隊人馬在營內比拼之時得了不少好名次,出了多次風頭。」
「既然如此,二哥為何要罰他?」寧王開口詢問,就像這殿中正是他們一干君臣閑話家常一般,好奇就多嘴問了一句。
秦王冷哼了一聲,「十一月初九,是晉玉郡主的生辰,景璃為了給郡主慶生,心知我不會同意他離營就拉了幾個與他關係好的人打掩護,偷偷從營中溜了出去。說起來,他也是一片孝心,然而畢竟國有國法,軍有軍規,如今非戰時,這般舉動看著情有可原,然則若是放在戰時,這般自由渙散的行為舉止,如何能夠抵禦外敵,護我河山!」
秦王語氣並不激烈,然而卻帶上一股子軍法如山的冷凝感。
「因此,景璃被打了一百軍棍,餘下同夥每人八十,軍職連降三級,連續守營三個月,連著過年都沒有回家!」秦王說著看向魏王,「孝心可嘉,然而法理難容!他本就是京中權貴之後,若是不能以身作則,又如何服眾呢?」
魏王渾身顫抖,不敢置信地看著秦王。
寧王和齊王兩個人是詭計,言語引誘著他惹怒皇上。而秦王如今,就是赤、裸、裸的陽謀了。偏偏他還站在大義之上,他連著反駁都不敢反駁一句。
「二哥說的是,兒臣實在罪該萬死!」魏王用力叩首,「兒臣罔顧國法,實在是沒有臉面再跟父皇求情,兒臣甘願伏法,做錯了什麼都一併擔了!只求陳大人查個清楚明白就了!兒臣這些年來,深得父皇看重,辦差事之時,難免會有些人不滿……」
孝心行不通,自然是要走哀兵之策了。
皇上一時心中難以定奪,魏王縱然可惡,然而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這年來他也做了不少的事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父皇。」寧王此時突然出口,皇上微微一愣,轉頭看了過去,「宸鉞,你也有話要說?」
寧王緩緩點頭,「兒臣並非為三哥求情,只是如今最為重要的卻不是三哥的事情,而是北疆的軍械武器該如何補救。」他說著看向皇上,「三哥的事情,往小了說也不過是貪瀆而已,說不得還是被薛宇成和章璨兩人蒙蔽了。然而,兒臣久就軍中,又恰好在北疆多年,知道那裡的情形。」
「北疆?」皇上皺眉,怒火被壓制下去之後,頭腦也因為寧王的話而漸漸恢復了清明。「你是說……」
「兒臣雖然離開北疆兩年有餘,然而那邊的情形只怕變化也不大。北陵雖然這兩年來還算老實,然而北疆與北陵國之間的空白區域中卻還是有著大小的部族十多個,近兩萬人。之前謝天峰帶兵出城吃了苦頭,吳成豪之子命喪城外。如今吳成豪坐守北疆,看似把這些部族壓迫的沒有喘息的餘地,然而一旦他們這些人真的再無半分生存的希望,只怕就會投靠了北陵去。」
「六哥這話我就不懂了,這些人既然能夠吳大將軍壓著打,自然是不足為慮的,縱然投靠了北陵,怕是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吧?」
「這些人既然要投靠,自然是要有投名狀的。」寧王緩緩道:「只怕北疆城中的事情,他們也是能夠打探一二的。更何況,那被章璨和薛宇成用來製作劣質、仿製兵器的地方,還在城外!」
若是北陵人知道如今北疆武器不足……
皇上心中一驚,一腳就踢開了跪在跟前的魏王。
「都是你這個逆子幹得好事!」他氣得一把把茶盞摔在了魏王的頭上,茶水雖然不算滾燙,然而杯盞卻是砸破了魏王的腦袋。茶水順流而下,衝散了血跡,卻顯得魏王更加狼狽了。
「父皇!」魏王哀求,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父皇,」寧王沉聲道:「此時不是與三哥動怒的時候,最為要緊的是,防範於未然。那些游散的部族若是沒有投靠北陵還好,若是有的話,如今的北疆雖然不能說是紙糊的,一捅就破,只怕卻沒有辦法抵抗住北陵的幾次進攻!」
寧王語調迫切,上前一步躬身道:「兒臣願再赴北疆,解此燃眉之急!」
「你……」皇上聽得寧王的話卻是有些遲疑,回頭厭惡地看了一眼魏王,「關去大理寺牢房,沒有朕的旨意不許任何人探望!」
「父皇……父皇……」魏王被帶了下去,而陳知紀也拱手道:「臣定然不敢有負皇恩,定然將倒賣兵器一事查的清清楚楚,不會放過任何人,也不會冤枉了任何人的。」
「陳卿做事,朕還是放心的!」皇上淡淡應了句,陳知紀也匆匆離去,追上了要被押送大理寺的魏王。他可是還有著好多的事情要詢問的,至於其餘大臣,此時也紛紛尋了借口離去。
皇上叫了幾個兒子去了偏殿,等看到齊王也跟了過去之後,不由皺眉道:「你怎麼還在!」
齊王一時語頓,就聽到皇上又道:「犯了那麼大的錯,竟然還不回府思過,難不成還想著讓朕獎賞你不成?」
「……兒、兒臣知錯,兒臣一時鬼迷心竅,嫉妒六弟自回京之後就越發的得父皇信重,因此聽信了小人讒言,以為六弟在北疆確實是舉止不妥,這才一時錯怪了六弟……」他說著轉身,對著寧王深深躬身下去,「還請六弟見諒,四哥是個渾人,竟然一時嫉妒迷心,聽信了不實之言,讓六弟受了這般大的委屈……」
「四哥說的哪裡話,不過是些許誤會而已。」寧王笑著道,在齊王鬆了一口氣的情況下才又緩緩開口:「說起來,也是謝天峰此人可恨,竟然挑撥你我兄弟之情……」
說著緩緩搖頭,看向了齊王,等他做抉擇。謝十二娘雖然未曾入齊王府當側妃,然而齊王與謝家卻也是利益相依的。如今魏王是逃不了了,皇上自然不願意一下子折損兩個兒子。齊王只要表現的尚可,定然是雷聲大雨點小,再過個一年半載,說不得他就在韜光養晦中休養生息好了。
因此,既然不能拿下他,自然是要徹底斷了他的臂膀的。
「他在北疆連番敗仗,連著遊走在空白區討生活的部族都吃過敗仗,父皇恩厚,未曾真正降罪於他,他不知感恩也就算了。一舉一動卻更是有負皇恩了,四哥說呢?」
齊王唇角抽動,雙眼緊緊盯著寧王。
「他……他確實是有負父皇對他的倚重……」寧王想做什麼他如何不明白,然而此時他自身都難以保全了,若是能夠把罪責都退到謝天峰的身上……齊王雙手緊握,反正此事之後,謝天峰只怕再難翻身,也不怕把這些罪名都擔下來。
大不了,日後他再提拔謝天峰的兒子就是了。
這樣想著,齊王心中才略微好受了些,又深深看了寧王一眼這才道:「倒是六弟,在北疆多年,可真的不算是虛度光陰。」
這話他暗指寧王在北疆的勢力,意在提醒皇上寧王也不簡單。然而,此時聽在皇上的耳中,卻更多覺得這是事實。寧王是個實幹的人,從不空頭說話。在北疆六年,除了那些看著光鮮的戰績之外,若非這次陳知紀深入調查,只怕那些大大小小的功勞就被他給隱瞞了。
不居功,不自傲,甚至不挾功請賞,這樣的性情才真是讓皇上覺得放心。
「北疆兵器不足一事,」皇上略略想了下,看向一旁兵部尚書耿豫中,「如今兵部在冊的兵器儲存還有多少?」
「依著陳大人所調查的空缺來說,兵部的庫存只能夠填補其三分之一到一半的空缺。」耿豫中的神色也不大好看,「若是全部補足,可供戰事替換使用的話,只怕就這漏洞就更大了。」
寧王離開北疆才兩年半的時間,北疆這邊兵器空缺就被搬出了這麼大的一個窟窿。謝天峰根本就未曾在北疆坐穩,而吳成豪去了也不滿一年,這種欺上瞞下的事情,兩個人未曾察覺雖然情有可原,然而……
耿豫中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關鍵。
「北疆入京並非只有武器空缺是最為麻煩的,能夠領兵打仗的將領,吳大將軍就足可以勝任。然而,北疆這兩年多來的風氣,卻是另外需要一個鐵面無私又不會受各方影響的人去鎮守才是。不然,縱然度過此次危機,這內里已經空虛的北疆怕是還會生出旁的混亂。」
皇上緩緩點頭,倒是明白耿豫中的意思。原本是寧王坐鎮北疆,他有著皇子的身份,自然能夠鎮壓其下各種權貴旁支的種種小動作,不用顧忌那些門閥之間的關係。而吳成豪,卻只是悍將,打仗有一手,在京中卻是根基不深,種種忌憚之下,料理起北疆的事務反而束手束腳。
這才由得章璨、薛宇成這種小人在短短兩年之內就掏空了北疆!
都是魏王這個好兒子!
皇上斜靠在羅漢榻上,伸手揉了揉額頭,半響才道:「北疆的事情不能再拖,原本戰事就該防範於未然……」他頓了一下,放下手看向了一旁的寧王。
寧王對北疆各方各面都算熟悉,又熟知北陵人的習性,只是如今京中情況也是複雜多變,他倒是想把寧王落在京中做事。
除了寧王之外,晉王如今看著倒是有些能力,只是膽子小些,打仗的事情,就算有吳成豪在,只怕他也吃不消。說不定到時候還要被那些人給拿捏。
秦王倒是個好人選,只是烈風營那邊……
「父皇!」正想著,皇上就見秦王出列,拱手道:「兒臣願帶烈風營一萬二千人馬,護送兵器,駐守北疆!」
「烈風營?」皇上一愣,「你是如何想著,烈風營也要帶去北疆的?」
秦王聞言抬頭,認真道:「父皇,如同兒臣之前上書所奏一般,烈風營這些時日來加強操練,已經不再是當初頹廢、無用之勢。依著兒臣所見,若是想要烈風營恢復當年雄風,正當上沙場,千錘百鍊才能出來!因此,兒臣懇求父皇,給予烈風營一年時間,駐守北疆,參與北疆戰事,讓兒臣為父皇磨練出來一柄尖刀!」
他神色堅定,目光炯炯有神。
皇上聽著不由一愣,看著這個身姿挺拔、神采煥發的兒子,半響才下定狠心。
「好,朕就派你與烈風營同去,希望明年你歸來之時,能讓朕看到一個不一樣的烈風營!」
秦王神色難得出現激動難以自抑的表現,倒是看得皇上心中頗有些寬慰。雖然魏王和齊王不爭氣,然而畢竟他的兒子中還是有爭氣的。秦王就很不錯,晉王也很好。隋王雖然沒有什麼本事,但是勝在本分,也不會無事生非。
寧王,就更是好了。之前明明是他先請命去北疆的,如今被秦王奪了差事,卻是在為秦王高興。這般的性情,有度量,能容人,很好!
北疆之事迫在眉睫,定下秦王前去北疆之後,皇上又與耿豫中這個兵部尚書商量了借調其他兵營備用兵器補充北疆的事情。為了穩固軍心,這些事情如今尚不能公開,這借調一說也當有正常名目。不然,只怕京中知道了北疆武器不夠,只怕也要陷入混亂之中。
還有就是糧草一時,戰事和平時糧草供應也是不一樣的。戶部這邊既然暫定由寧王接手,他也就不能在懶散度日,立時就忙碌了起來。
鎮西營這邊,卻是讓秦王接手了。當天回京郊烈風營中,秦王就整點人手,帶三千人馬,連夜趕路於第二日天色微涼之時一句拿下了鎮西營上下在品級的將領近百人,控制鎮西營的同時安撫軍卒。這般雷霆手段,並未曾造成太大的波動,知道鎮西營拆散,上萬人馬分拆之後併入其他京郊各軍營,這才讓人察覺了不對。
這都是后話了,如今寧王不再蒙受不白之冤,寧王府門前的禁軍也都撤去,順道一拐這些人就去封住了魏王府,這也算是一種諷刺吧。之前在京中風評不錯的魏王被關入了大理寺,魏王府被封,一些可以對外講的事情轉眼滿京城就知道了。這種構陷兄弟的罪名,不知道的說他無恥,做事不顧兄弟之情。知道的說他愚笨,做事情之前沒有掃好首尾。
然而,魏王實在是冤枉。他並未讓北疆的人手做什麼事情去冤枉寧王啊!倒霉就倒霉在,薛宇成和章璨等人,竟然用了寧王留下的地方做那些劣質的兵器,更甚至為了避免被影衛調查到這件事情,直接就把罪名往寧王身上推了。這才多了一樁寧王私造兵器的說法,只可惜,影衛調查不深入,又被刑部和戶部的人誤導。原本這也算是好事一樁,幾乎可以直接把寧王按死在意圖謀逆的罪名之上了。
誰又曾想到,這般的罪名,波折再三,竟然讓皇上又派去了陳知紀。陳知紀這樣的查案老手,如何是影衛那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笨蛋所能比的呢?因此,不管短短一個月的功夫,真相大白,寧王成了忠君愛國的典範,當年北疆的種種功勞被重新提起,而他——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朝事迹敗露,再無半分挽回的餘地了。
不過這些朝局的變化,都不是明華所在意的。在寧王府解除幽禁的消息傳來的同時,她就立刻讓人準備馬車。
去國公府,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