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遠在奧林匹斯山巔,一座由莊嚴的大理石建造而成的神殿被橡木環繞,在侍者被屏退的里殿,最尊貴也是最矛盾重重的夫婦之間,爆發了一場異常激烈的爭吵。

諸神之王宙斯憤怒地將雷霆權杖敲打在地面上,一下,叫浮雲零散、日弧偏移;兩下,叫大地震蕩、河水泛濫;三下,叫原本狹窄的地縫擴大,峰頂的積雪寒冰支離破碎,獸群驚走,萬鳥齊飛。

田地里勞作的男人驚恐地丟下了手中的活計,家中紡織的婦女抱著子女無措地跑出,一戶戶人家最後團聚在各自信仰的神祗的殿堂廟宇前,戰戰兢兢地匍匐著,在擺得滿滿的祭台上再添祭品、宰殺羔羊,只以最卑微的姿態祈求原諒。

赫拉在氣勢上與他針鋒相對,毫不示弱地瞪著一雙牛眼。

「我的愛妻赫拉啊,」這位不忠卻手握至高權柄的丈夫,就這麼以諷刺至極的語氣開始:「統轄著婚姻與生育的你,在被看似充滿創造性、實則一無足取的荒誕幻想所屏蔽雙眼從而鑄下大錯之前,別將事情的真相化成不起眼的蛛絲,再棄若敝履,一廂情願地對無辜的愛神設下圈套。」

他原想找來阿芙洛狄特好好談話,將不曾淪為愛情俘虜的冥王此番的情迷意亂充分利用起來,孰料急於維護天後自尊的赫拉先下手為強,搶先一步派使者去通知阿芙洛狄特有關高高在上的神王也垂涎著那俊美無儔的美少年的事,激起她的危機感,竟是不管不顧地隻身去了冥府。

他半是羞辱,半是勸誡,可赫拉全然不為所動:「嫉妒吧!那是因你朝思暮想的寶珠,心滿意足地躺在白楊木製的匣子里;咆哮吧!那是因濫情的心,早已遠離了婚姻指引的正確方向;憤怒吧!那是因你垂涎已久的金腰帶的主人脫離了可以觸及的範圍。」

「這樁被罪邪的杜鵑主導的可悲婚姻,單薄得連金色翅膀的蝴蝶都能輕易戳破,無時無刻不被背叛的舉止肆意污瀆。它若為幼芽,天真地想從眼前這位至尊的丈夫身上汲取養份的話,定將遭受劇毒的絞痛。」

見她仍然針對不足掛齒的小事糾纏不休,毫無愧疚地罔顧大局,宙斯心中怒火更盛,同時也失望之至,詞句越發毒辣:「讓清冷的空氣帶走被你侍女呵出的氣息覆在清澈鏡面上的薄霧,逼這雙倨傲的眼眸面對忠實映出你模樣的它來,你便會絕望地發現,余於雙頰上的沒有威嚴美麗,只有咄咄逼人的傲慢可恥。可笑的是你永遠意識不到自己容顏黯淡、氣質衰邁,只一味地欺壓著純潔善良的下位者來尋求安心。」

「既然恐懼丟了姿色,與其將刻薄的詛咒掛在嘴邊,倒不如去祈求司掌時光流逝的母神瑞亞,去庇護握有青春神職的赫柏。有這對無能的厚重眼皮耷拉著,不光叫你看不清長於一根髮絲的前方,也領悟不到舉措背後所掩藏的真實用意。」

赫拉先是被戳到痛處的羞惱,眼前一陣陣發暈,等這口氣緩過來了,就是恨不能生撕其肉的暴怒,積蓄已久的怒意掀起了狂風:「好一根惡毒的舌頭!真該被緊鎖、被禁錮、被攪斷,好叫它無法再將羞辱給輕蔑地吐出。你當初是如何花言巧語地哄騙,現在便是如何窮凶極惡地踐踏。不過是意圖取得地位卑賤的植物神的鮮美*,你就不惜算計與世無爭的兄長,連帶著他掌握的那曾被避之唯恐不及的三分之一宇宙,也想一併奪去。在那場被冠以神聖之名的可笑抽籤里,你再閃爍其詞也——」

宙斯再忍無可忍了,神杖揮動,催動了澎湃如浪、浩蕩如海的萬鈞神力,將喋喋不休地翻著陳年舊賬的赫拉給定成了一座面孔猙獰的雕像。

他留下高深莫測的一瞥,轉身離去,而被撇在這空曠殿堂里的赫拉,至少在他回來解開之前都無法動彈。

在大地的另一側,阿芙洛狄特與厄洛斯分別藏身於雲彩身後,靜靜地窺視著林間的情景。

要不是身上有一件從那名義上的丈夫赫淮斯托斯處偷偷取來的寶物,能在萬物面前隱匿身形,她是絕對不敢這麼接近的。

饒是如此,明明夢寐以求的植物神就近在眼前,她卻遲疑不定地握著小巧玲瓏的軟弓和金燦燦的箭矢,滿面愁容。

——那掠奪生命,冷酷暴虐的冥王,竟然就在意中人的身邊,寸步不離的架勢,猶如看緊自己寶物的巨龍。

「多麼荒謬!」那霧深露重、深邃冰凝的綠眸和赫爾墨斯那叫人不寒而慄的慘狀還歷歷在目,她深深地嘆了口氣,不安地再往厚厚的雲層后縮了一點:「美麗應與可愛為伍,光明當跟溫暖親近,一個從未愛過、也從未恨過、不苟言笑的冥王,又怎配親近那雙至美明眸的主人,更遑論是如此的密切無間?」

美神被精心呵護的手嫩如凝凍的牛乳,雪白的胳膊只適合擁抱熱切的情人,竭盡全力也拉不滿一張精巧的弓。那水藍色的眼呀,習慣了一眨一眨地將惑人的繾綣放出,而不具備鷹隼的銳利。

哈。

厄洛斯瞄了總少了一分果斷的她一眼,懶洋洋地張嘴,打了個哈欠。

他一點都不認為從未握過弓箭的母神能在這麼遠的距離射中,況且她之前被冥王的暴行嚇壞了,可憐得就像被雄鷹追捕的麻雀,又像衣衫襤褸的人那般畏懼寒風,瑟瑟發抖。

他想仔細看一眼那美貌得連母神都自愧不如的植物神,可惜離得太遠,角度又太刁鑽,只能看到個模糊的輪廓,興味索然地評價:「不愧是以鐵面無私著稱的冥王,連落入情網的表現也是這般乏味無趣,讓人難以忍受。」

居然連與戀人在一起的寶貴時光都浪費在一本正經地坐在樹下,懷揣散發著討厭氣味的亡魂球。

對於哈迪斯是否真愛上了阿多尼斯這點,阿芙洛狄特並不苟同:「他若被愛情悄悄青睞,便是對我們權柄的輕蔑。瞧他的背上!那是向亡魂揮舞的血腥寶劍,他踏過的土地遍布枯冷屍骸,飄揚的旗幟浸滿死亡氣息。愛會讓人興高采烈,變得仁慈,而不會扇起——呀!」

她眼睛忽地一亮,未說完的話被忘了個一乾二淨,上身情不自禁地前傾些許,好將那暫時要分開的兩人更看個仔細。

瞅著她迫不及待,厄洛斯撇撇嘴,乾脆將弓箭從那柔弱無骨的手上抽了回來,省得它受到冤屈,沒了用武之地:「請容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阿芙洛狄特欣然允諾,一邊準備著飛速降落到阿多尼斯面前,一邊不忘叮嚀:「金箭,金箭!再多的才謀與清晰的神智也要淪陷在迷失的濃霧裡,叫那喚來甜蜜開場幕的鈴響,把心心念念的虛無化為眼前可以觸及的兩情相悅。」

說來尷尬,她平日見阿多尼斯用起半人高的弓箭都輕巧靈活得如臂使指,便以為愛子這比那小上許多的弓弦會簡單許多,不料她連拉滿都無法做到,更別提瞄準了。

「若是這弓弦還像以往一樣聽我的話,便會叫你得償夙願,不需我太費力氣。」

厄洛斯隨口應著,神情肅穆,以拳頭大的膝穩穩地抵著弓底,一眼眯著,很快就對準了那穿著黑袍的高大男子的后心——從母神的前情人阿瑞斯的魁梧體格來看,那纖弱的顯然不可能是被青睞的新寵。

因著母神對此的重視程度,他唯恐效果不夠,或者不幸偏移了沒能命中,這次甚至一口氣架了三根,皆都對準了那襲漆黑的斗篷。

呼。

這還是一貫以玩樂心情來對待職責的他首次這麼鄭重其事,緊張地輕喘口氣,旋即再不遲疑,利索地撤去了固定著繃緊到極致的弦上的力道,任它們『嗖』地發出破空的厲響,齊刷刷地往目標射去。

能隨心所欲地操控愛情的厄洛斯,他的箭是世上最軟弱無力的,因它對神祗、甚至是凡人都無法造成一星半點的實質傷害。

可他的金箭與鉛箭同時又是最無堅不摧的利器,哪怕強大如神王都逃不過穿透的追擊,那看似渺小的力量會破開防禦,叫其形同虛設,直擊心臟。

「啊呀!」

這一切就發生在一眨眼的功夫里,方才還滿心期待的阿芙洛狄特的臉色轉為驚駭,像被掐著嗓子似的,尖尖地叫了出聲。

等厄洛斯從母神恐慌的神色里發現不妥,心裡咯噔一下,從而意識到自己徹頭徹尾地射錯了對象時,已經太晚了——

三根神出鬼沒的金箭無一錯漏地扎進了哈迪斯的后心。

這一幕很是觸目驚心,坐在樹下保管靈魂球、等身為死神的達拿都斯來取的阿多尼斯都不禁驚訝地睜大了眼。

「陛下?」

他的語調里比擔心更多的是困惑。

永生的神祗的*比最凝鍊的鐵還要強悍,普羅米修斯被鐐銬鎖住,被迫讓雄鷹日日啄食臟器也強健如昔,更何況是神力能與諸神之王相提並論的冥王。

哈迪斯皺了皺眉,很是厭惡地反手將它們一併拔出,信手揉成了金燦燦的一團,丟在一邊。

阿多尼斯不禁莞爾。

不只是對金箭的主人略有耳聞的緣故,他對冥王那八風不動的性格有著頗深刻的認知,知曉唯一能叫對方反感到流露出些微嫌惡之色的,恐怕也只有風流成性、輕浮放蕩的奧林匹斯諸神了。

被冥府之主那雙冰冷徹骨、卻清明得不可思議的綠眸鎖定的同時,恐怖的威壓鋪天蓋地地衝來,不過是飽受母神愛寵、地位才顯得超然的中階神的厄洛斯當場與阿芙洛狄特一起被壓得四肢發顫,冷汗如瀑。

可這都比不過他內心承受的震撼和不解。

「怎麼可能,」厄洛斯牙齒打顫,連聲音也變得含糊:「就算是冥王,不,就算是神王也沒有不受影響的!」

冥王自然不會理睬這個問題。

作為冒犯他的獎賞,浩瀚如海的神力帶著死亡的絕望氣息,幾乎是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一瞬就捕獲了試圖帶著愛子逃走的阿芙洛狄特,將這對玩弄愛情的伎倆於指掌之間的母子禁錮在神力形成的牢籠里。

獵物轉眼成了獵人,原本的獵人躺在了囚籠里,抖瑟如祭壇上待宰的羔羊。

哈迪斯眼底無波無瀾,看向神情恍惚的小愛神,忽然說:「你的目標不是我。」

偏低的聲線透著如履薄冰的陰寒,厄洛斯慌亂下卻沒意識到其中蘊含的危險,下意識地鬆了口氣,忙不迭地承認:「頭戴暗金王冠的冥府至尊啊,我無意冒犯——啊啊啊啊啊!!!!」

左側身體傳來的痛楚撕心裂肺,足令嬌生慣養的小愛神疼得當場昏死過去。

——方才負責張弓搭弦的右胳膊,竟然被無情的暗暝神力給硬生生地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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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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