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起初的震驚后,阿芙洛狄特已經明白了哈迪斯會不受金箭影響的原因,卻因此感到更加震驚。

若是心中空虛、對美人來者不拒,便會被輕易蠱惑;若是已懷愛情,即便是尚在萌芽的幼小,金箭也無力干預它神聖的軌跡。

淺薄的一時迷戀,永遠無法覆蓋恆久的愛戀。

無論如何——事情的發展已經遠遠地脫離了她的控制。

厄洛斯絕不是第一次惡作劇,此次付出的代價卻是最慘重的——被粗暴扯裂的筋肉處不斷湧出了血液,叫大塊大塊的潔白雲朵都被渲染成了刺眼的猩紅,鑲在灰灰沉沉的天空上,猶如司掌晚霞的赫斯珀瑞斯頰上淌落的冰冷淚珠。

失去了生命力的胳膊掉落在泥濘的地面上,覆著薄繭的指頭還微不可見地抽搐著,淌落一地的血蘊含著屬於中階神的精純力量,也讓它漸漸從柔軟變得僵硬。

在阿多尼斯的默許下,因被身旁的大樹奪走養分而鬱鬱寡歡的莠草不再小心試探,而心安理得地將其視作最可口的口糧,貪婪吮吸。

「啊……啊啊啊……」

斷臂那白森森的骨骼暴露出來,阿芙洛狄特那雙顧盼生輝的美眸是被烏雲奪走了亮彩的星辰,一瞬不瞬地瞪著它,胸口一抽一抽地疼,像被人用鈍鈍的銀制餐刀野蠻地剜了幾下。

眼睜睜地看著自誕生以來就被她攬在懷中,疼寵無比的愛子承受這麼劇烈的痛苦,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阿芙洛狄特大張著嘴,想尖聲大叫,卻根本沒法發出任何聲音,差點沒跟著一起昏了過去。

想要的得不到,已有的還失去了。

從沒有向此刻一般深深地渴望著情人阿瑞斯強健臂膀的庇護,在玩弄愛情的手段上得心應手的她,首次為一時的魯莽悔斷了肝腸。

更叫她為之錐心泣血的事還在後頭——神體的修復速度極快,哪怕是在厄洛斯神志不清的情況下,被蠻力撕扯造成的創口處仍舊開始了新胳膊的再生。只是那冷酷無情的施暴者,對她的苦苦哀求和小愛神慘白的臉色視若無睹,竟要故技重施,將完好如初的手臂活活地再扯下來一次!

「哈迪斯!」阿芙洛狄特目眥欲裂,不顧一切地咒罵:「你的髮絲抹著蛇毒,這象徵著災戾的暴君,羞辱廟堂的狂徒,只知奴役柔弱的狠心兇犯,無人樂見的鬼祟陰寒!你今日是犯了瘋病,肆無忌憚地加害一個無心冒犯君王的弱兒,這絕非光榮,卻是恃強凌弱的恥辱。欺我孤苦無告的可憎者日後定會被此時遭藐視的受害者報復!閃電火的主人必將手握權杖,讓公正屹立,擊碎你的盾牌,帶著那無可救藥的殿堂的主宰,嘗著敗績的苦澀悲戚地躺回最不被光明眷戀的墳墓,有你親至的地方,永生永世不得歡愉!」

哪管她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哈迪斯絲毫不受影響,仍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很耐心地等神體修復完畢,旋即無動於衷地再扯下了厄洛斯新長好的手臂,任昏迷的他被活活痛醒,慘烈地嘶喊一聲后,再度暈了過去。

「公正?」阿多尼斯原本只是靜靜地站在哈迪斯身後,聽了這針對冥王的攻擊語句后,憶起被逼得走投無路而不得不投入冥府的困境,不打算再忍下去了:「哪裡可見蹤影,何處可覓形跡?」

他微帶嘲意地彎著唇角,神力恰到好處地托起輕盈的軀體,比愛慕他的春風還要細緻周到,不疾不徐地送他到美神面前。

精緻的鼻尖對上汗涔涔的秀氣鼻樑,瑩澈無瀾的黑眸對上因激怒而泛起血絲、充斥著複雜感情的藍眼。

阿芙洛狄特咬了咬唇,忌憚又怨憤地瞪了眼專註地盯著厄洛斯傷口的冥王,喃喃道:「阿多尼斯。」

這是初次在稱呼他名字時,沒有帶上一貫的旖旎和甜膩。

卻不是因著不再垂涎,而是她意識到如今的阿多尼斯在酷嚴的冥王心中有著不小的分量了,頓時想起了一件舊事,感到萬分的心虛和恐懼。

——但沒有愧疚。

在阿多尼斯表情匱乏的面龐上,她窺不得一絲一毫的端倪,不知他是否已經從冥王處得知了身世,便也不知貿貿然地求情會否成為無用功。

最初是獨享美的尊榮的阿芙洛狄特不悅密拉被其父譽為美艷無雙,便用神力將蓓蕾純凈的心智蒙蔽,叫公主不顧一切地迷戀上了親生父親,從此飽受不倫的折磨。無辜被毒蟲咬破,蠻橫的藤蔓纏死了尚幼的樹苗,美貌被這份不得圓滿的詭秘痴迷消損,叫她日以繼夜地痛苦垂淚。

當值得維護的天倫最終逃不過被金箭的惑力沾污的命運,孝順的厄利戈涅在天上不忍地閉上了眼,免得要見證一場品質敗壞的纏綿。暴怒的國王氣急要將誘惑自己的可憎女兒殺害,孕育著罪孽之子的密拉唯有倉促出逃。漫長的流浪蹉跎了她的美麗,叫吹彈可破的雪膚變得比老嫗的還粗糙,叫樹皮都能在她面前驕傲;也磨滅了她的生志,她痛恨自己的鬼迷心竅,悔不當初;她還為孤苦伶仃的渺茫未來心碎不已,在地上摳挖出道道血痕。

她深刻地懺悔著,舔著地上臟污的泥土,請求慈悲。而一位心懷憐憫的神明悄悄地將不幸的她化為一棵沒藥樹,來躲避父親的追殺。

待到尋來的國王震怒的箭將凄苦的沒藥樹射至爆裂,被困腹中的阿多尼斯才尋到了出路,而他懵懂無知的誕生,也象徵著受盡災苦的母親獲得解脫,香消玉殞。

——當這一切發生時,阿芙洛狄特正無憂無慮地浮在一朵柔凈的雲上,攬著咯咯發笑的厄洛斯,偎依在體貼的情人阿瑞斯的懷抱里,欣賞這一出由她親手釀成的慘禍。

阿多尼斯只當她亂轉的眼珠子是在盤算著什麼花招,並沒太放在心上,剋制著閉了閉眼,意念一動,墨綠色的神力以叫眼睛捕捉不到的快速匯聚,自掌心忽地打了出去,怒意亦隨著噴薄而出,直化為一道荊棘牢牢地扼住了美神脆弱的咽喉。

「哺育不誠和包庇罪孽的墨汁如何代表曙光,與罪人交頭接耳的判決者永遠背離公正,哪怕是又聾又啞的石塊,也有比他堅定的品質。」

看在美神眼中的面龐細膩白皙,如用象牙製成的雕像般俊美無瑕,眼眸卻似是在深處燃燒著兩簇黑色的火焰,炯炯發亮,將隱忍已久的情緒傾吐:「正因他是天空的主宰,是以天空屈辱地頻頻飲泣,借雨點來落淚嘆息;他是司掌雷霆的尊者,是以雷電羞慚得鮮少露面,不願多看;他是握有至高權利的諸神之王,本該嚴明地進行統治,卻肆意掠人子,奪人丨妻,若是不巧擁有了叫他心動的美麗,縱使繳納再多的祭品也無法從他的心血來潮中倖免,這份為所欲為的橫暴叫人族的榮辱比浪潮還容易傾滅。」

阿芙洛狄特還沒來得及為他尚未知情而松上一口氣,就被激烈的言辭和袒露的桀驁不馴打得瞠目結舌。

哈迪斯則滿意地微微頷首,耐心聆聽。

他固然厭煩繁詞冗句,但這罕有地能中肯地評判宙斯的內容亦頗合他意,於是願意容忍這小小的瑕疵。

況且……

無論是人還是聲音,都遠比神杖上那顆明晃晃的黑寶石更叫他喜愛。

「殿下,」見冥王對自己的失控予以縱容的態度,阿多尼斯心下大定,索性不作停頓,悅耳的嗓音既溫柔又殘酷:「誇耀再尋常不過,可奧林匹斯的眾神卻將其視作了自己才能享有的特權。普通人一旦表現出些微的傲慢和沾沾自喜,毫不寬容的諸神便將這視作膽大妄為的罪孽,若是不曾存在,也能通過一番似假非真的戲弄、一陣蓄意的引導誘勸來扯出兆頭。」

「落入火焰的污油在催明它的同時,也會冒出惡臭濃煙。等不務正業、耽於享受的上位者找到了堂皇的借口,下一刻即可掀起驚濤駭浪,將辛勤耕種的農田淹沒,將*的毒霧沁入心脾,將憑己力振翅翱翔的飛鳥打下塵埃,將努力盛開的花朵荼毒至病萎凋零,將奪來的容光厚顏無恥地佩戴在自己頭上,好為銀光燦爛下那剛愎自用的俗魂增光添色。」

阿芙洛狄特先是一怔,看總小心謹慎的阿多尼斯居然氣憤到連神王都一併斥責,花容愈來愈蒼白,越聽越心如死灰。

「天哪,我竟成了你眼裡的死敵!」或許知道再無轉圜餘地,她也不像以往般嬌嗔地斥他狠心了:「為這番苦纏我當負起責任,然金箭的主人卻全然無辜——」

她的哀求戛然而止,長篇大論才剛剛開了個頭,一張一合的嘴就像脫了水的魚,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阿多尼斯愣了愣,反射性地側眼向身邊看去,只見一身純黑的披風曳地,隨風徐徐翻卷。

哈迪斯若無其事地收起了神杖。

「不許反駁。」

安安靜靜地聽著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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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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