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在接下來的好幾天里,不知為何,修普諾斯始終都沒能覓得冥王的蹤跡。焦頭爛額下,唯有無奈地擔起與奧林匹斯派來接回兩位精神萎靡的神祗的使者交涉一職。
「好了,我的兄長,這下還要我跟你講述驕矜自大的害處嗎?」喜愛在自己管轄的山林中持弓徜徉,英氣又不似雅典娜般野心勃勃的月神阿爾忒彌斯在交付過神王定下的致歉禮后,立即就將被困多日的光明神放了出來。
看著那光團軟軟地躺在掌心,完全沒了往日的意氣風發,她既心疼又覺得解氣,連連搖頭:「冥界的唯一尊主想要懲治一個粗心大意的闖入者,比在爐前的鐵匠叮叮咚咚地打著鐵還要輕鬆。明知無法無天的背後總站著叫人膽戰心驚的危險,為何還要沉浸在吹噓和自誇中,像啃著乳酪皮的耗子般無法自拔呢?」
從未品嘗過如此徹底的挫敗滋味的阿波羅的思維仍有些遲鈍,此刻更是被妹妹教訓得啞口無言,反倒是赫爾墨斯矜持地抖了抖毛,恢復往日那精明俊俏的青年模樣后,才不疾不徐地頷首致意道:「阿爾忒彌斯,這回是勞煩你了。」
阿爾忒彌斯扯了扯嘴角:「不曾想連一心想尋由教訓你的天後也無能為力的聰慧神使,也會失手得離譜,竟大意地自己投入過於狼狽的境地中。」
赫爾墨斯不以為忤,回答得滴水不漏:「我的神職不似你等超然,總得些能隨心所欲的閑暇。要換來能為父神奔走效力的風光,就得身不由己地被劍刃的另一側偶爾剜走幾塊血肉。況且這回並算不得兇險,充其量是被迫享受了幾日不甚舒適的假期罷了。「
真計算起來,他只是損失了些許顏面和短暫的自由,但沒受到實質上的折磨,與將宙斯的風流多情遷怒於他,三番四次都當真要置他於死地的赫拉相比,差點被擄走愛妻的哈迪斯要顯得太寬宏大度了。
「噢?我聽見了什麼滑稽之語?」這段時間裡與他沒少鬥嘴的阿波羅冷笑一聲,也迅速變回丰神俊逸的形象,捉住機會開口譏諷道:「若要在諸神中評選蠢昧可笑者,過去以機敏著稱的你必定榜上有名,囚禁的枯燥是謀殺意志的劇毒,是殘害生靈的瘟疫,讓你瘋癲地親吻膿腫,享受枯萎的褐黃,祈禱吞噬骨髓的高燒久久逗留。」
赫爾墨斯溫和地笑笑,話語卻毫不客氣:「俊美的儀錶起到的最大作用除了矇騙具有漂亮酮體卻思想膚淺的寧芙,就是成為蠢鈍內里的完美遮掩,你不妨再繼續剛愎自用下去,畢竟,在撞死在無辜的木樁上之前,一昧地橫衝直闖的野豬可是能在光明普照的峽谷里好生風光一番的。」
阿爾忒彌斯簡直想長嘆一聲,阿波羅則怒極反笑,正要反唇相譏,修普諾斯冷不丁地插了進來:「啊,若是相談甚歡的三位想在冥府以居民的身份長期逗留的話,陛下多半是不會介意的。」
這話的效果非同一般,叫方才還爭吵不休的兩人同時剎住了話頭,十分默契地與月神火速登舟,一同撤離。
從頭開始就隱沒了身形看戲的達拿都斯對此驚奇不已。
「看來母神將所有的巧舌都慷慨地賜予了你,它彷彿生來就具有設計精巧陷阱的能力,讓看似簡單的言語比誇張的吹噓更有蠱惑力,」死神饒有興緻地評價著:「若是讓陛下親眼看見,或許會對這份得心應手多加讚許的。」
修普諾斯蹙著眉,少有地沒有回應這份袖手旁觀,而是喃喃自語道:「不知陛下正在何處。」
冥府之主並不似神王般鍾愛遠遊,除非必要鮮少會前往被陽光所眷顧的地界,哪怕在諸神眼中落得孤僻的印象也渾不在意,這回卻無緣無故地不見了好幾日……
達拿都斯絞盡腦汁地想逗他說多幾句,便眼尖地瞥見再熟悉不過的黑色袍腳,迅速反應過來地俯身行禮:「陛下。」
無端消失多日的冥王聞言微抬眼瞼,素日里總顯得深不可測的綠眸是不加掩飾的心不在焉,半晌忽道:「做得不錯。」
「啊。」
得了褒獎的修普諾斯卻在回首的下一瞬,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他看見了什麼?
那彷彿是堅硬的燧石上濺起了烈紅的火星,精描巧繪的肖像畫被賦予了靈魂,冰冷的骨架里被血肉填充,沉睡在樸素無奇的墳塋中的亡者被春暉喚醒。滋潤乾涸大陸的春泉似是劃破浩淼夜空的一擊曙光,讓總被視作冷酷無情與剛直的化身的深刻輪廓,也被擁有精緻梨渦的植物神以嘴角噙著的美麗微笑給鍍上了柔和的愉悅光色,減去幾分沉積的郁色。
他強壓下震驚,萬分艱難地眨了眨眼,才僵硬地找回自己微微顫抖的聲音:「……請容我向陛下道賀。」
他想,自己再也不需要對陛下這幾日的行蹤心存疑慮了——尊貴冥王的寢殿可不是屬下該放任好奇心去探索的禁地。
「道賀?」達拿都斯聽得一頭霧水,困惑的視線來來去去,無論如何都看不出陛下那與往常一般無二的冷臉究竟透露出了什麼神秘信息,叫穩重自持的兄弟都露出異色。
「唔。」
心裡愉悅得難以言喻,哈迪斯堪堪維持住表面沉默地瞥了他一眼,不著痕迹地小翹了翹唇角,自若地接受了。
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連指尖都酸軟疼痛,軟綿得無法起身的阿多尼斯自然是無法親眼目睹這份可貴默契的。
「啊。」
跟初次體驗美妙滋味,並很是欲罷不能的冥王不同,每當回憶起之所以讓他落入這般田地的任何細節,都會叫他羞窘氣憤得將臉一路紅到耳根,一邊重重地嘆氣,一邊把頭徹底埋進柔軟的枕頭中,恨不能與世隔絕。
劇痛叫植物神在慌亂下變成了兔子,結果還來不及鬆一口氣,志在必得的冥王顯然沒將這點無足掛齒的小小阻礙放在眼裡。他沒有強制性地用神力將意圖抗拒到底的王后變回人身,而是當機立斷地變成了一隻公兔,還在下一刻無師自通地壓了下來。
在還沒反應過來的錯愕下以兔子形態被強壓著,翻來覆去地激烈纏綿了幾次,一處被點燃的炭火和乾柴相會,便是毫無保留的熾情燃燒。一會是被擾的滔滔江河,一會是被揉捻的蜜汁,一會是焰滾滾的熔岩。神力透支的阿多尼斯不知不覺地就恢復了人形。白皙細膩的肌膚似在熱水蒸騰下的泛著誘人的薄紅,水霧氤氳的雙目茫然地睜著,花瓣般的雙唇微微翕動,光裸的胸膛隨呼吸徐徐起伏。修長的雙腿被分得極開,腿間狼藉得一塌糊塗。
當落在食髓知味的冥王眼裡時,這便等同於在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火苗上又無聲地潑了一桶油。
阿多尼斯並非不想直接昏過去了事,但相連的神格卻不允許他這麼做,於是在整個漫長的過程中,他的神智始終如精力充沛地蹦跳著的烏鴉般活躍,每一個羞憤欲死的細節都逃不開——比這還糟糕的是,甜蜜漸漸被摻入了這以痛苦為主來和出的麵糰,他一面發自內心地用理智去抵禦它,一面又難以逃避被注入體內的強烈歡愉。
「溫柔可親的殿下,為何看起來滿腹愁煩,又究竟是因何埋首那乏味的床褥?它的慘白可羞見更白嫩妍麗的肌膚,別賞毫無功勞的它飽啖這份美色的榮光。」不知何時起就趴在床沿,好奇地盯著他看的冥石榴忍不住開口了:「若是單相思會有被厭棄的愁苦,恰似被婆娑淚眼演繹的一出啞劇,然而陛下對你的愛慕,就如行走在新雪上會烙下足跡般鑿鑿,半點不如質疑。」
仍自厭中的阿多尼斯聽得頭痛欲裂,怕牽扯到痛處,唯有極其緩慢地回過頭來,手肘半支上身,將臉轉向全然不解,偏偏還愛多管閑事的這顆胖石榴,面無表情地問:「你是誰?」
這句簡簡單單的話可替被騷擾的他報了仇——冥石榴瞬間就被嚇得摔下了床,要不是地毯柔軟厚實,怕是要當場皮開肉綻。
阿多尼斯心道不好。
出乎意料的是,它卻沒有慘叫,只默默地重新爬了上來,旋即近乎尖銳地啜泣了一聲:「要是忠心僕人的無心之語讓你不悅,大可以讓我粉身碎骨,而不是用憔悴的鐵杵來施展一場細細碾磨的酷刑。」
阿多尼斯不禁揉了揉眉心——不知為什麼,這浮誇的做派,倒是詭異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若要為自己辯護,就得舉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來。」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會冥石榴賣力的表演,忽然道:「倘若你曾獲得過一份毫無保留的信任,那定能道出我與陛下相識的原委。這來得唐突的婚姻,究竟是被技藝精湛的持弓者獵取的戰利品,還是錯誤與愛交融后毫無價值的產物?」
冥石榴這次是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在小心地確認它用身心去膜拜跟隨的神祗是認真在問詢后,不知所措地用金穗花們津津樂道的揣測作答:「分明是和諧美好的樂章,又因何被撇上刺耳的指控?陛下戀慕你的善和美質,避來此地的你則依戀這份安寧祥和,婚姻兩頭的配偶是萬般登對,一往情深的眼不應被荊棘的銳刺所戮,銘記溫柔的撫摸也不該被避若蛇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