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銅雀春深鎖清秋,簾卷西風形容瘦,重上綉樓,淚珠兒怎流得透?
又到了秋天,外頭順著牆根瘋長的野草也都失去了生機,枯黃著垂下了頭,就連西窗口那邊總是聒噪的叫個不停的老鴉都歇了氣,懨懨的在枝頭用喙啄著自己枯乾的羽毛,梳理地掉了一地,落在院子里的殘磚斷瓦上,院里濕得紅亮的土地上,和那些鳥糞一起,做了來年青草的肥料。
這是一座大院子,只論廣闊這個方面的話,怕是用宮殿來形容都不為過,只是裡面凄清頹敗,不知情的人進了裡面,只當是一間破廟罷了。而今那破廟裡門帘半卷,有隱隱的咳嗽聲從裡面傳來,一聲聲一陣陣,直讓人擔心裏面的人會把心肺咳出來。
小宮女碧枝剛從太醫院拿葯回來,還沒推開外門呢,就聽見裡面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她心裡一緊,趕緊拎了葯跑進去,還沒進門呢,就在門帘處看見自家娘娘捂著心口,臉上白得像是外頭喝了五石散的大人們,只是眉頭緊皺,血色盡失。
「娘娘,今天外頭有風,您咳嗽的這麼厲害,怎麼又跑到這風口坐著了。」丟下手裡的葯,小跑著趕緊去拿厚實的衣物,小丫頭眼框都紅了,一邊拿手裡褪了色的披風往那不住咳嗽的婦人身上蓋,一邊掉眼淚,「娘娘,都病成這幅模樣了,咱們還是跟殿下說了吧,指不定殿下就可以立府,帶您出去了呢。」
「咳咳……咳……咳……咳咳……」婦人聽聞,咳嗽聲更重,只是不斷地擺著手,搖頭。
小宮女見了,也只能紅著眼睛咬唇默默掉眼淚,她也知道,自己是痴心說夢了,她家殿下最近雖然在和南歌打仗的時候連連打贏了好幾場,可是聽宮裡的風言風語,他越是贏,皇上和其他的殿下對他的猜忌心就越重,已經有不少大臣彈劾他擁兵自重了,自家殿下自保都難,又怎麼管得了深宮裡的主子?想想,小宮女心酸得就更厲害了,殿下孝心送進來服侍主子的宮女,到後來只剩下她了,她要再不好好侍奉主子,怎麼對得起在外面拚命打仗的殿下?
這荒廢到被人遺棄的宮殿里,如此情形已經上演了無數次,按理,今日又該是平淡無奇的以女子喝完葯做些針線作為今日的結束,在小宮女昏昏欲睡地去插門的時候,一群穿著盔甲的人卻突地闖進來,一腳將她踢開,那些人帶著刀闖進了院子里,將那還在咳嗽的女人也抓了,主僕兩個一起丟在一堆野草中間。
待四周圍得密密實實以後,一個肉臉短鼻的太監才邁著八字步慢慢悠悠的踏了進來,從袖籠里掏出一卷明黃色的卷宗,眼白翻出來,扯著尖銳的嗓子喊,「奉天承運,聖陛下皇帝詔曰:九皇子北冥煬無德,殘殺兄弟,淫/亂後宮,朕念其骨肉親生,不忍殺之,特許其和親北國,欽此。」
「我的兒啊——」
那原先被御林軍丟在地上一直抽抽搭搭抹眼淚的婦人,聽見自己孩子要去和親后,心肺一滯,血氣不順,竟然喊著暈了過去。
「娘娘,娘娘……嗚嗚……娘娘……」
「嘁,真是太不知好歹了,能和親可是好事呢,竟然哭成這樣子,可怪淪落到這個地方。本來以為好歹還能得個賞錢的呢,真是晦氣,我們走!」
嫌棄的撇了撇嘴,那太監甩甩袖子大步流星走了,那幾個身高體壯的御林軍跟著他也走了,這頹敗的院子里,就只有一個小宮女抱著暈過去的主子,哭的傷心。
北國皇帝嫁女兒不是一次兩次,嫁兒子這確是唯一一次,更何況要「出嫁」的還是北國被稱為「戰神」的美人皇子,因此,這天大早,除了些許為國為民的文人政客在酒館消愁,許多不通政事的老百姓老早就佔據了送親必經之路,在道路兩旁水泄不通的圍著看熱鬧,據後世史官描述,其萬人空巷的景況只下於當年南歌王朝送女子來北國朝賀。
雖以勝國和親的名義,北國皇帝為了表現自己富有大度的情懷,還是送了豐厚的彩禮給南歌王朝。
於是以北國都城為起始,迤邐蜿蜒鋪了幾十里,盤龍旋舞一般,浩浩蕩蕩的一條隊伍,手裡抬的,身上扛的,車裡裝的,皆是北國皇帝為九皇子陪的嫁妝,嘟嘟嘟嗩吶在前,踏踏踏騎兵在後,護著八抬大轎里鳳冠霞帔的九皇子北冥煬,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抬到了南歌王朝女帝的寢宮裡,完婚。
時南歌王朝女帝聞人千朔二十有一,在北冥煬入宮之前,宮裡已經有了三個妃子四個陪侍,雖她不沉迷美色,但架不住她的父后總是給她選妃,從朝廷大臣家裡的公子到民間層層選上來的侍人,百百千千形形□□的男子她也見識過許多,但初見北冥煬的時候,她還是驚訝地拿不穩喜秤,任由它掉落在地上,就像石頭掉落在平靜的水裡撩起來的浪花,做了南歌女帝近五年的聞人千朔,第一次知道,把人放在心尖兒的滋味。
大紅的喜袍,大紅的喜燭,大紅的喜房,大紅的喜被,天色漸漸暗下來,旁邊侍候的宮人早已退下,這過分安靜的喜房裡只剩下因為驚訝而喪失了行動意識的聞人千朔,和已經被挑開了蓋頭的北冥煬。
美人如花嫻照水,寸寸留人醉。
聞人千朔一時間看呆了。在滿目赤紅的曖昧氣氛里,北冥煬眉眼疏離,不喜不悲的坐在喜床上,偏偏她眉線狹長,蹙眉間自有一股言不盡的幽幽風情,燭火照在她身上,好似暈開了的水墨畫,一筆一畫的勾勒出她絕色的容顏。
聞人千朔屏住了呼吸,不敢亂動分毫,卻見端坐在床上的美人冷冷地凝視著她,伸出細白凝脂的指尖,慢慢地,慢慢地,解自己的喜服,聞人千朔吃驚的瞪圓了眼,不知所措,而就那麼一小會兒功夫,北冥煬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剝落,只剩下來了一件寬大的褻衣。
「你,你,你幹什麼?」
她身上的衣服越來越少,漸漸露出她更加細膩白皙修長的脖頸,聞人千朔覺得自己的心碰碰地跳,嘴巴也越來越干,身上起了火一樣,灼得難受。
原本看似脫得起興的北冥煬聽了這話,放在褻衣帶子上的手突然打了顫,她緩緩抬起頭,盯著自己面前緊張的話都快說不出來的人,眼角輕挑,盯了一會兒,忽然就笑了,眉眼之間卻越發冷淡,道,「孤要幹什麼——」話故意說一半,看見她眼睛里全是自己熟悉神色的模樣,北冥煬原本活絡的心頓時死了三分,「孤想做的這件事,陛下不清楚嗎?又何必問我?」
聞人千朔聞言,像是懂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懂,她茫茫然的看著床上端坐的人,慢慢的,慢慢的走近她,靠著她的身子坐下,像是被迷惑一般,指尖慌亂的從她如畫的眉眼摸到她輕抿的透出淡粉色的薄唇,摩挲著,按壓著,一下一下,越來越重。
北冥煬就那樣冷冷淡淡的看著她,不言語,這沉默更是給了聞人千朔勇氣,她不再遲疑地傾身,微涼的指尖劃到她的耳際,以唇代指,在她白玉一般的耳根處低語,曖昧的氣息奔流涌散,「那從今以後,你就是朕的了,是朕一個人的了……」
燕語呢喃般的話語被迫不及待的急切吞噬,北冥煬冷眼望去,雕刻鳳凰的那根蠟燭流下的眼淚漸漸滴滿了燭台。
第二日,南歌王朝女帝正式下詔封北冥煬為妃,將所有的溫柔小意都奉與她,卻只得她一兩句道謝的話,於是女帝憂思不已,卻依舊滿心熱戀北國皇子北冥煬,直至後來她的妹妹聞人千晨與聞人凌聯手謀逆,她走投無路拿著白綾要在宮殿自縊。
「你為什麼不走,朕不是送你出去皇城了?你要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弔死畢竟不是什麼好看的死法,要不要,我幫你一次?」
聞人千朔這才發現她的手裡拿著一把劍,上面凝的還有未乾的血跡,於是,所有的陰謀陽謀,只在一瞬間,就都全部明白了。
「你!你!你算計朕?!」
「我會讓你,盡量不會感覺到痛苦。」
北冥煬不答,只是對她笑,眉眼的風流,掩也掩不住,「我會,盡量。」
她身後,隱隱傳來廝殺的聲音,聞人千朔站在九階高台皇座上,可以透過窗格看見女牆內衝天而起的濃煙。
「我死了,你也不會好過,我的魂會變成惡鬼,會一直纏著你的。」
「那北冥煬,就拭目以待了。」
「聽說穿著紅色衣服死去的人執念比較深,那麼,可以,讓我換個喜服嗎?」
「……可以。」
流光溢彩富麗堂皇的宮城,在那一瞬間彷彿成了一個地獄,到處都是染了血的屍體,到處都是,猙獰著掙扎著,不甘死去的面孔,唯一例外的,就是帝王寢宮裡,冠服齊整,面帶微笑死去的女帝。她旁邊,則是五臟六腑都要從腹內流出來的北冥煬。
女帝是被殺的,北冥煬卻是自殺的。
眼睜睜的看見那兩個上輩子害了自己的人死了,月神殿下識海里的聞人千朔魂魄卻沒有半分喜悅,因為,那並不是她想要的東西。
「知足常樂。」嘆息了一句,月神殿下目光幽遠地看向靈堂的中央,北冥煬蒼閉上眼睛白著臉躺在那裡已經三日,在那場行刑結束后,她便像是中邪了一樣,病了一日,就去了,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可是月神大人,我並不想要江山,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啊!」
「孤替你重來一世,你還不明白么?北冥煬她想要的,她需要的,只是自由,從她的父兄,她的祖國,她的責任裡面,逃脫以後獲得的自由!所以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都選擇不要聞人千朔的感情,自行了斷,就是為了她的自由!只是這一輩子,也許她感覺自己對不住你,所以才幫你消滅可能會威脅到你的人,還你一個江山。你上輩子沒理解她,這一輩子,竟然還不懂她嗎?」
「月神大人——」
「孤也算是幫你完成了心愿,恐怕不能再幫你什麼了。」
「月神大人,您要走了嗎?」
「是,不過在孤離開之前,孤會給你的魂魄注入靈力,讓你的殘魂在你的軀體里再呆上十幾年,可以讓你捱到你的孩子長大,讓她接手皇位的時候。」
「月神大人……我難道錯了嗎?」
「誰知道呢。」望舒搖頭,目光依依不捨地從靈堂處移開,閉上了眼睛。「對上北冥煬這樣的人,又怎麼能猜測,是誰對,是誰錯呢?」
不如說,她們都是瘋子,也許她們的行為,在北冥煬眼裡,就是一場笑話吧,包括她望舒。
她識海里的聞人千朔不再言語,眼淚卻流個不住。
【月神殿下,小神已經找到從那個虛擬夾縫世界里出來的方法了,您可以繼續下一個世界啦!對了,您還要繼續封印法術和記憶嗎?】
【……嗯。】
【小神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