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徒弟難養(三十)
狂風驟雨,吹落花無數。電閃雷鳴間,小何必躺在床鋪上,靜靜睜著雙眼,嘴角不斷吐出鮮血。
方端在一邊咬牙不語,只將積攢多年的靈草靈藥往何必口中塞著,只盼能將自己帶大的孩子救過來。
虛空中,青龍與少年遙遙相望。
何必眼眸中滿是黯然,遠遠地看著屋頂,視線穿透房頂。
青龍輕聲長吟,長長的調子拖著尾音,彷彿是一首古老冗長的歌,唱著天地,唱著歲月,唱著不斷消逝的過去,不可挽回的一切。
昏睡中的何必身子一顫,整個人都動了一下。他雙眼緊閉,眉心皺成一團,眼皮微動,似乎要醒來。
雲蔚雙手環抱住他,將自己一口真氣渡了過去。
玄境中,不斷吐血的小何必慢慢閉上眼睛,方端握著他的手喜極而泣。小少年的內心世界里,他自己光腳走著。
衣衫襤褸,腳步蹣跚,小何必走在滿地冰棱的地上。無窮無盡的冰原,凌冽的寒風。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著。天地間只有他一人,在不斷行走。不知道去向何處,只有身後慢慢被風雪淹沒的腳印。
突然間,小何必身邊多了一個身影。一身黑衣的少年靜默不語,站在何必身邊,亦步亦趨。
「你叫阿青。」何必開口道,聲音有些低啞。披髮的他頭也不回,繼續張望著沒有盡頭的前方,眼中一片茫然。
「我的記憶混成了一團。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是誰,我的人生究竟是一出幻境,還是一處戲。」
何必低頭看著沒過自己腳踝的風雪,聲音裡帶上了些許難過:「我彷彿覺得,自己有一個青梅竹馬。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分吃一個饅頭,甚至在冬日裡相互偎依取暖。」
黑衣少年站在何必身邊,一聲不吭,只輕輕地,小心翼翼一般,沖身邊人伸出手來。
指尖相觸,何必手一縮,臉被長發蓋住,看不清面容的黑衣少年露出的嘴唇垂,明顯露出悲傷的神情。
何必將手環在身前,抬腳繼續往前走:「但我經常會覺得心中空落落一片。我彷彿過了幾個輪迴,但每一次我都孤苦無依。我渴望的溫暖並不存在,我僅有的溫暖很快失去。我是真心希望有一個你存在,能慰藉我心。但到了現在,我連自己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黑衣少年一把拉住何必,搖頭似乎說著什麼。風雪太大,何必聽不清楚,他只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來,眼中滿是悲傷和絕望。
「我死過兩次了,現在會是第三次嗎?」
風雪更大了,狂風卷著暴雪肆虐,氣勢如狂,似乎能毀天滅地。
黑衣少年張嘴不斷說著,何必一個字都聽不到,緊接著,他身邊的冰雪世界驟然坍塌,兩人手相連,身體如透明的冰雪一般,碎成無數塊后,又慢慢拼成彼此的模樣。
一臉倔強的何必,一臉冷漠的何必,一臉淡然眼中滿是赤忱的何必,無數個青年何必從兩人身邊擦過,星星點點的光匯聚成片,似是隔著一層晶瑩的鏡面,少年何必與黑衣少年在鏡后,看著何必的人生。
與萬玥一斗反而激發潛能,一舉成名的小何必,從此入了門派青眼,眾人仰慕,門派看重。風光之下,暗流涌動。
「我在想,是不是自己不夠優秀,所以會被人瞧不起?瞧不起就算了,為何會有人想欺辱?欺辱之後,甚至是下了死手。只是因為自己能力不夠嗎?」
小何必隔著鏡子,喃喃自語:「那我得到力量之後,也能得到尊敬?可為什麼到最後,我卻還是被利用致死?」
鏡外,魔道修士密謀策亂,一時間修真界血流成河。
黑衣少年安靜了下來,靜靜看著鏡外世界。
年輕正義的何必一人一劍站在門派山崖下,護山大陣前。他身後,是門派的幼子,是更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魔道傾巢而出,更與部分修士互相勾結。何必凜天一劍劈下,守的是蒼生,是眾人對他的期待與信賴。
日夜晨昏,星河倒轉。年輕的劍修大能耗盡心血,甚至最為冷酷無情的魔道之人都有了些許憐憫之意。
憐憫這人螳臂擋車,憐憫這人死到臨頭,卻還心存僥倖。
最終,一魔破了何必元嬰,全員遁走,留下一個連一般人都不如的慘敗之人。
然後,應該是英雄的人物被有意無意的遺忘了。
一身襤褸的枯瘦青年氣喘吁吁,靠在一棵枯萎的老樹邊上。他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腹中飢餓,乾渴非常。但無力的手腳讓他除卻挪動著走幾步外,什麼都做不了。
腳下一個踉蹌,何必跌倒在地,夕陽如血,深秋霜冷。曾經讓他舒適自在的冰寒之氣成了要他命的最後一擊。油盡燈枯的何必縮在老樹下,身體一點一點變得冰涼。
走獸游蟲到了他的身邊,一點一點啃噬著他的屍骨。一條細小的蛇從他幾乎潰爛殆盡的面上爬過,蹭下好大一塊皮肉。
黑衣少年手上一緊,嘴角下拉著,頭也低了下去。
夕陽最後一點餘光落在大地上,山間草木微動,一個人影背對陽光出現在老樹前,小何必微微抬頭,語氣中有些許不甘:「你看,我曾經這麼悲慘的死去。簡直像做夢一樣。我被螻蟻啃噬,被風吹雨打。明明是一個廢人,卻還有一絲神魂,我看白雲蒼狗,萬物有情。可最後卻是一個路人,為我斂骨收屍。」
黑衣少年一把抱住小何必,雙手用力地抱著,似乎想溫暖一下這個浸透了冰雪的人。
「還沒有結束。」何必搖頭,鏡前的景色逐漸模糊起來。像是一團輕煙,又像一抹淡霧。
不知何時,從哪裡吹來的一股風,吹散了迷霧,露出的,是抱著劍站在山頭的青年。
白衣青年雙眼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對萬事都沒有半點關切。他如父如兄一般的師兄在不久前隕落,自己敬愛的師父再也得不了他半分信任。
人人都可疑,人人都不要隨便靠近,何必只抱著自己的劍,企圖守在一方。但散修與魔道之人再度擾亂世間,宗門大陣直接被破。獨居離所的何必無人通知,甚至被門中覬覦他收藏的門人帶隊,最終仍是死在魔道圍攻之下。
一身是血的他眼睜睜看著散修和魔道中人在自己小屋中翻找,卻連半點法寶也沒找到,末了,一把火焚燒了何必居住多年的小院,連帶他師兄方端給他種下的桃木李果。
熊熊烈焰中,何必存在的痕迹慢慢被抹去。只餘一副骸骨,在血腥泥沼地中慢慢腐爛,被鳥獸啄食。
抱著何必的青衣少年低著頭,身子緊緊靠在何必身上,似是想為他暖上一暖。
兩人隔著鏡子,鏡那邊的世界雖有春花秋月,卻比冰雪滿地的鏡中世界更令人感覺冷酷可怕。
「我活著到死,死了又活。但是到了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一直在一個可怕冗長的幻境里……」
小何必低頭,身周風雪更大,狂風呼嘯著,攜風帶雪,要將他淹沒。
「我與人為善,不欺人,不害人,更為了宗門竭盡所能,為何最後一口飯都不給我吃?是我無用,那我再來一世,沒有回報師兄的機會了,我就獨善其身可好?為何到了最後,我不害人,人卻殺我?」
何必聲音越來越低,肆虐的風雪似要將他迅速冰凍起來,黑衣少年終於發出了冰雪呼嘯中的第一個聲音。
「不是你錯。」
「可我一直不懂。」何必低聲呢喃,風雪被黑衣少年阻隔著,一點也沾染不到他身上。
黑衣少年抱著何必的手慢慢變大,身形也不斷拔高。他從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長成高大俊俏的青年。他抱著何必的雙手一點也沒鬆開,一直都牢牢的,非常可靠。
何必抬起頭來,仰望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神情冷絕:「你看,我靠近你,接近你,也只是出於自己的一點小私心罷了。不過是為了感謝你曾經幫我收屍斂骨,根本就不是——」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雲蔚輕輕吻在少年何必唇上,唇齒相依,輕輕摩挲,直到對方將還沒說出口的尖利話語忘記,直到對方冰冷的身體變得溫暖起來。
「口是心非。」雲蔚低聲笑道,聲音喑啞悠長。隨著他的笑,何必身邊的狂風漸漸消散,冰雪逐漸消融。
「如果你已經絕望,你為何會那般珍惜待我?如果你已經放棄了一切,你又如何會溫柔以待世界?冰從水生,水潤澤萬物。當日你大成,冰龍化水,從山麓到山腳,多少缺水的花樹得到滋養?小師父,阿必,我只惋惜沒有更早遇到你,如今只能這樣看到小小的你。但我確實,是為你而來。」
雲蔚一把抱起小何必,將他整個人舉在身前,寬袍大袖的帥氣青年抱著一個邋遢小孩兒,意外地讓人動容。
「若你不幸,是天道不公,我破碎虛空,便是為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