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飛升不易(十(
小屋中幾人劍拔努張,端坐的老者最為淡然。
窗外,孔雀從樹梢跳過,呱哇叫了一聲,長長的尾羽折射著陽光,映射出七彩斑斕的光。
「您覺得……怎樣?」
老者低聲道,問的內容風馬牛不相及。
雲蔚聽懂,他抬腳靠近老者,隨著他的動作,阿榜留臉上神情嚴肅起來,何必右手指尖更為用力地扣在冰刃上,他與阿榜留之間的爭鬥,一觸即發。
「生死交匯,光影相隨,人獸相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雲蔚慢慢靠近老者,一抬右手。青色光芒在他掌心閃現,隨著阿榜留一聲驚呼與何必的拔劍,雲蔚掌心的青光落在老者額頭,只將老者額心那橢圓的銀墜激得晃動了兩下。
阿榜留右手成爪,左手掐著一小截竹管,一掌拍向何必之時,竹管在他唇邊吹響,尖銳刺耳的調子拔得老高,屋外腥風大作,水桶粗的青蛇王雙眸緋紅,豎起頭直盯著何必。
青蛇王慢慢張口,露出尖利的牙齒,雲蔚一個側頭,金色瞳孔一瞪,氣焰囂張的青蛇王原地愣怔了一下,分叉的舌尖快速吐出,在空中拍了兩下又縮回去。
何必橫劍在身前,用自己身子擋在雲蔚與青蛇王、阿榜留之間,他直直盯著水桶粗的暴戾大蛇,直到對方反覆吐著蛇信子,末了,慢慢垂下頭去。
阿榜留滿面憤慨,腳步一動,正要上前,老者隔著雲蔚與何必出聲制止了他。
「@#¥%」一長串話語從老者口中說出,何必一個字都聽不懂,只見阿榜留身子一顫,面色漸漸白了起來。繼而他眼圈一紅,有晶瑩的水滴幾欲奪眶而出。
看到何必盯著自己,阿榜留一邊嘟囔著回話,一邊惡狠狠瞪著何必,種種表現,只令何必響起四個字——虛張聲勢。
老者快速說著什麼,雲蔚一手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後,微微抬起頭,俯視老者,金色的瞳孔中,是絕對的傲然。
父子二人溝通了一會,青蛇王已經盤成一團,蹲在門邊。雖然只是一條並沒有什麼表情的蛇,何必莫名地,從對方那雙紅眼中,看出幾分擔憂的情緒來。
微微搖頭,何必心中一哂。
「我兒為我,煞費苦心。」老者咳了一聲,聲音有氣無力。他雙眼緊緊盯著雲蔚,目光微微落到他身後的何必身上。
「他所做一切,也不過為了他心中所求。大人想要的東西,也許我們蠻族也能給予些許,只是……」
「從來沒有白白拿取的道理。這點我比你更懂。」雲蔚眯起眼睛:「這是『法則』,就算是我,也要遵守的法則。」
何必耳朵微微一動,心中疑惑更甚。
所謂的法則他聽雲蔚提起過數次,也曾見過那些束縛真龍的金色細線。隱約中,何必似乎能體會到些什麼,但細細追究起來,他說不出所以然來。
「談好了,我們就開始吧。」雲蔚抬手將自己耳邊一縷髮絲撩到耳後,轉身扶住何必挺直的雙肩,慢慢摩梭著,讓對方放鬆下來。
「沒事,一隻狂暴小蝴蝶,傷不到我的。」
雲蔚湊近何必耳畔,輕聲道,阿榜留狠狠翻了個白眼,沒看到何必有些嫌棄的表情和他反手拍開雲蔚一隻手的動作。
青蛇王雙瞳赤紅,微微伏趴著,直到雲蔚走到它身前。
阿榜留有些緊張地看著雲蔚,那個給他感覺很奇妙的漢人修士蹲下身,突然之間,一張俊臉上浮起鱗片,整個人面目猙獰可怕起來!
阿榜留幾乎給這似人非人的傢伙驚得尖叫起來,他噌一聲後退兩步,一臉驚懼地看著變臉的雲蔚,再看向另外一人時,阿榜留神色中帶了些許敬畏。
蠻族的巫祝感應天地之力,通萬獸之靈,阿榜留見到雲蔚第一眼,直覺對方不是一般的人類,也許是所謂的人妖混血。對於另外一人,他則沒有異樣的感覺。
對阿榜留來說,青蛇王和老父親都是他重要的親人,無論對方是何身份,是何面目,都不會令他驚懼。
再看一眼面目驚人非人的雲蔚,阿榜留看向何必的神情更加古怪。
何必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將頭稍稍偏向一邊。
雲蔚伸手去摸青蛇王,青蛇拳頭大的三角腦袋慢慢抬起,舌尖吐出來,再縮回去。何必看來,蛇只是吐了下信子,老者看來,卻是蛇與自己的一番溝通。
老者輕嘆了一聲,枯瘦的手稍稍抬了下,一串冗長低啞的調子從老者口中吐出來。
那調子轉音很多,字字婉轉,透著莫名的悲涼。即使語言不通,何必也聽得心中有些許茫然。
一種深不可測的,難以用言語描述的悲涼感縈繞在小屋中,不多時,一個年輕的聲音跟著唱了起來。
何必扭頭,便見著阿榜留張口唱著,一高一低兩個聲音,異樣的合拍。
似乎是察覺到了何必的目光,阿榜留舌尖一轉,換了語言,脫口而出的詩歌古樸而淺顯。
日頭東山出,月從西江落。烏雲風吹飛溜溜,春雨下得苗茸茸……
一老一少唱著蠻族的日出月落,草長獸生。唱著生活不易,苦求神明。求來求去,到最後,是滿地走獸,還有同族的族人,自己成為神明。
生,為族群而奮鬥,不懼豺狼虎豹,不怕天翻地覆。
死,也要捐出骸骨,多一分力到遺骨消耗殆盡,一縷殘魂到無知無覺。
阿榜留他們唱著蠻族的苦楚,唱著他們的不屈,唱著他們與獸類的攜手。
「但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
歌聲消逝的時候,雲蔚出聲道,右手指尖,一滴殷紅的鮮血浮現在指尖。
「青蛇王已經不能自己蛻皮了,一條沒法再蛻皮的蛇,不化龍,只有死。」雲蔚右手一翻,殷紅的血珠從指尖緩緩滴落。
阿榜留倚在門邊,雙眼溜圓瞪著,雲蔚的血珠落下之時,一滴透明的水滴從他臉頰劃過。
「我能幫它,但我幫不了他。」雲蔚直起身,後退一步,站在何必身邊,右手很自然往何必腰上一攬:「生死有定,萬物恆轉。有始便有終,你們生於大地,便要歸於大地。」
「沒有辦法改變嗎?一點也不能嗎?我想要阿父陪著我,蛇王陪著我……」阿榜留呢喃道,哼哼了一聲,紅著眼將頭扭向一邊:「算了,不跟你們中原人說。你割個手指,放一滴血給蛇王就行了?你把我辛苦積攢的靈氣都吞沒了,一滴血就打發我?」
雲蔚笑了一聲,繼續把自己被何必拍開的右手伸向何必,牢牢地牽著對方:「我拿了你多少,自然要還你多少——不過要晚一點而已。需要你稍稍等待些時候罷了。」
阿榜留翻了個白眼,後退兩步,蹲下身,繼續給油燈中添加熏香。
「尊貴的客人,你能讓蛇王不死,已是對我們最大的憐憫。」老者幽幽道,雙眼中的青光漸弱。阿榜留聞言,手上一抖,匆匆加好熏香,他進了小屋,不客氣地開始趕人。
「不能馬上給我的,就別說出口。出去出去,別在我家佔地方!」
何必回頭看一眼,坐著的老者比之先前見到的模樣,似乎乾癟得更多了。彷彿剛才的交談的和吟唱,已經耗盡了他的生氣。
阿榜留站在老者面前,蹲下身去,快速親昵地說著什麼,側頭之時,有些紅通通的眼中,寫滿了不樂意和拒人千里之意。
雲蔚拉著何必往小屋外走。竹木帘子落下的瞬間,何必鬼使神差一般回頭又看了一眼,只見那個蠻族青年靠在老者膝上,雙肩聳動著。
在他身邊腳邊,水桶粗的青色大蛇盤成一團,雙眼緊閉,青翠色的蛇皮下隱隱有什麼東西在浮動。
帘子落下,隔斷兩個世界,屋外,孔雀們在樹梢踱步,青草萋萋,花草茂盛。
「走吧。」雲蔚右手拉一把何必,腳下繞了兩步,整個人站在何必右側,雙手拉起何必右手,慢慢將對方手腕上厚厚一層冰霜化去。
雲蔚心中一暖,只覺萬般情緒到心頭,只化作甜和暖。拉著何必的雙手和動作不由得更加輕柔起來。
自己的小師父,全心信任,乃至縱容著自己。
彼此交付後背,全力戒備。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他滿意?
雲蔚忍不住捧起何必右手,放在唇邊——
何必右手一直緊攢著,指尖已有些發麻,雲蔚化開冰霜之後,何必下意識抬手,也是如此湊巧,指尖戳到雲蔚嘴邊。
何必愣了下,剛要開口,雲蔚雙手捧著何必指尖,張口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
適才的些許愁苦瞬間被驅散,何必莫名的想起某些畫面,後背不由一麻,他抽了下手,耳尖有些發燙。
「走了,我們應是要儘快趕回門派!」
雲蔚有些悻然的「哦」了一聲,他伸手抱起何必,足下發力,兩人騰空而起,踏風而去。
兩人走後不久,阿榜留與老者的小屋中,一道深青色光芒裂開來。
轟轟巨響聲中,阿榜留一邊護著老者,一邊驚恐地看著滿地打滾的青蛇王。
身軀巨大的青蛇原地打滾,不住地蹭著身上的皮,它雙目泛紅,鮮血橫流,額心中央,似有什麼東西掙扎著,要從血肉之中生出。
「蛇化蛟龍,千年難遇。」老者低聲咳著,嬉笑一聲。阿榜留手指一緊,被老者安撫下來:「小蝴蝶啊,那個白衣的中原人,也很有意思。明明和你一樣,是人族修士,偏偏跟龍那麼親近。」
老者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個猙獰的表情:「那些中原人如果知道,有一頭擁有強大力量的龍存世,怕是要生吃了他吧?」
阿榜留聞言,皺眉,手上銀鐲一響:「……可怕的,中原人。」
陰暗地牢中,一柄小刀狠狠扎在卓遠胸口,帶出一口血肉,被裝在一個銀盤中。
卓遠全身被鐵鏈束縛,右眼猩紅,雙目微闔,若非胸口微微一點起伏,遍身鮮血淋漓的他,只怕會被人當成死屍。
「還不說?」
一個古怪的聲音響起在黑暗地牢中,本該昏厥的卓遠慢慢醒了過來,半睜著眼,扯著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
在他腳邊,半截染血的鵝黃袖子已經污成一團,卓遠的血在袖子上滴落,凝聚,再又滴落,凝成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