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孟亦萱走過了自己有生以來最難熬的十天。這十天里,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寢,原本就瘦削的她更是愈發清減下來,以至於同屋的三個姐妹都發覺了她的異常,前來詢問情況。

但她什麼也沒說,而是用痛經的借口很好地掩飾過去了。她不想把她的室友們也捲入高利貸的漩渦之中,這件事是孟大海一家引起的,冤有頭債有主,她決定要好好和孟大海一家做一場清算。

高利貸上門討債的第二天,她就去了一趟孟家,結果是無功而返。見她上門,孟大海悶著頭一句話也不說,金鳳則是又哭又鬧完全沒法溝通,孟澤義不知躲去了哪裡,最小的弟弟孟澤勇在外地上學,對此事尚不知情。

之後她隔了一天,又在第三天的晚上下班后再次去了一趟孟家,這一次和上一次一樣,孟大海和金鳳一個扮苦臉一個扮瘋臉,攪得是天翻地覆,讓她根本沒辦法提這件事。最後她只能留下一句「這錢我不還,你們看著辦吧」,就沒再去第三次。

孟澤義小孟亦萱兩歲不到,現在也有二十五歲了,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混了個大專文憑。從小心氣浮躁,好高騖遠,想成就一番大事業。不知交了什麼狐朋狗友,天天喊著要做生意,畢業好幾年了也沒見他做成什麼生意。家中出賬多進賬少,全靠孟大海這老掉牙的面點鋪子撐著,孟家才不至於垮掉。孟亦萱知道孟澤義是個不成事的,早晚有一天要闖禍。果不其然,這坑爹的娃一點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不僅坑了爹,連著親娘弟弟和她這個遊離在外的姐姐都給坑了。

孟澤勇小孟亦萱五歲,今年二十二歲,在外地上大學。身為孟家最小的孩子,自小聰慧懂事,也是家中對孟亦萱最友善的人。這個最小的弟弟沒有沾染上他爹娘那身小市民氣,倒是自幼喜歡讀書,初中就離家住校,一直到上大學都住在外面,很少會回家。孟亦萱知道,這主要得益於孟澤勇的小學班主任,那是個很有氣節很有能力的老師,孟澤勇深受其影響,才得以走上正道。

大兒子與小兒子差距甚遠,也讓孟大海操碎了心。如今大兒子惹下了大禍捲鋪蓋不知躲去了哪裡,把這個爛攤子丟給了老爹老娘,氣得孟大海血壓升高差點進醫院。金鳳成天又哭又鬧,說自己嫁到孟家來真是造了孽,跟了孟大海是前輩子欠了孟家,哭喊自己的命有多苦。這老女人的尖嗓子讓孟大海更是煩上加煩,整個孟家烏煙瘴氣,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

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八天,孟亦萱雖說沒有再去孟家,但是心頭那根弦卻越綳越緊,那三個男人的身影成日里在她周圍晃悠,不管她走到哪兒,都能見到他們出現,那油頭隔了老遠還跟她招手,一臉的淫/笑讓她犯足了噁心。這樣下去根本不是辦法,拖時間一點效果也沒有,反倒精神壓力愈發巨大。

第九天,孟亦萱一咬牙,直接請了一天的假第三次去了孟家。這一次,她必須要把這件事做個了斷。這個錢她不能還,若是還了,她孟亦萱就此和孟家就扯不清了,是不是以後孟澤義再欠錢,她孟亦萱都要幫著還?被金鳳那老女人抓到了先例,她以後就再也掰持不清了。

然而這一次,孟亦萱卻和孟家徹底撕破了臉皮,孟家就想著讓她擔上這三萬塊,孟亦萱卻堅決不願還。幾番下來談不攏,金鳳直接就扯著大嗓門開罵了:

「好你個死沒良心的小赤佬,吃我孟家那麼多年的飯,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你倒好,轉身就做白眼狼。現在孟家有難你就急忙想撇清,我孟家真是白養你了。果然是沒人要的賤種,一身的賤骨頭!」

這話罵得實在太難聽,饒是孟亦萱早就習慣了忍氣吞聲,也咽不下這口氣。她嘴笨,也不會吵架,根本罵不過金鳳,但好歹她幹了這麼多年苦活,也算是有把力氣,金鳳罵完后她氣得直接扇了那老女人一巴掌,眼圈紅紅的,嘴唇抿得死死的,就是不願把那委屈的淚淌下來。

金鳳何曾被人扇過嘴巴子,何況還是她早就欺負慣了的孟亦萱,立馬就潑婦發飆了。揪著孟亦萱就拳打腳踢,扯頭髮掐大腿擰脖子,什麼手段都使上了。孟大海跛著一條腿去拉架,結果被金鳳一巴掌呼倒,後腦勺磕到了床邊上,半天爬不起來。

打鬧聲驚動了老街上的街坊鄰居,紛紛四下來圍觀,金鳳揪扯著孟亦萱,也不嫌丟人,直接就當著圍觀眾人的面不斷打罵。嘴裡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孟亦萱奮力抵抗,奈何自己細胳膊細腿,哪裡打得過金鳳這虎背熊腰的老女人。直到被打了三分多鐘,金鳳氣喘吁吁打不動了,這場潑婦罵架才算結束。頭髮被扯得生疼,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孟亦萱狼狽地坐在地上,卻依舊倔強地不曾流淚。

她默默爬起來,整理自己的衣服和頭髮,冷冷道:

「這三萬塊,我不會還的,打死也不會還!今日的屈辱我記住了,孟亦萱從此和你們孟家再無瓜葛!」

說罷,便收拾自己散落一地的東西,離開了孟家。

這一天,孟亦萱沒敢回合租屋,打電話編了個借口,她晚上住進了快捷酒店。

洗完澡,她一點一點地處理自己的傷口,大多是青腫淤痕,也有一些擦破皮的地方,她不小心被金鳳呼了一嘴巴,臉頰腫了起來,額角也撞破了,貼了個ok綳在上面。

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咬著牙,捏緊了拳頭。

第十天,孟亦萱倔著一口氣沒有還錢,但高利貸不理會她的怒氣和倔強。於是,她嘗到了所謂高利貸催債的手段。她打掃衛生的大樓里,四處被人用紅漆噴上了欠債還錢的字樣,樓道里堆滿了臭烘烘的垃圾,清掃用具直接被橫著架在了窗戶上。

同時,樓道里還貼上了好多a4紙,上面寫著孟亦萱欠高利貸不還錢云云。即便孟亦萱費了全身的勁兒去清理這些紙和垃圾,收拾爛攤子,這件事依舊不可避免地傳進了她清潔公司的老闆耳中。

寫字樓的白領們很生氣,因為他們的辦公環境被污染了,幾家公司聯合找清潔公司要說法。清潔公司其餘員工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些宣傳的a4紙,很快,孟亦萱就狼狽地站在了老闆面前。

「小孟啊,我們這裡留不住你了。」老闆沒有破口大罵,但是一句話定下了她的去留。

第十一天,孟亦萱被解僱了。當天晚上她沒有開機,也沒有回合租屋,一個人在街上流浪,渾身又酸又臭,心中卻麻木非常。三個放高利貸的男人繼續跟著他,錢必須還,加倍地還。

晚間十點鐘,三個男人還不離不棄地跟著她。孟亦萱的心好累,她不想再堅持了,不想再周旋了,不想再倔了。還了這筆錢,就算報答養祖母最後的恩情。從此以後,她與孟家恩斷義絕。

孟亦萱從atm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統共三萬六千塊,連帶著她今天才結的工資和身上所有的錢,包在一張廢報紙里,全部塞給了身後跟著她的那三個男人。

為首男人沒有收錢后的喜悅,盯著孟亦萱嘆了口氣,道:

「妹子,哥幾個也是沒辦法。山水常在,後會無期。」說罷,便領著兩手下離去。那油頭還頻頻回頭看向孟亦萱,眼中滿是「不舍」,結果被老大抽了後腦勺一巴掌,老老實實跟著走了。

孟亦萱麻木地站在人行道上,任四周人來人往,向她投來或鄙夷厭惡或好奇的眼神,她卻彷彿無有所覺。

緩緩邁步,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三萬塊沒了,錢卻不是最重要的。她只覺得心裡所剩無幾的最後一點東西也被奪走了。什麼也不剩了,空空蕩蕩,沒有著落。

深夜十一點,她走不動了,駐足后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站在了食藏的門口。店內已經打烊,燈光昏暗,幾個店員正在做著最後的清潔工作。她蹲在了店門口,肚子咕咕叫了起來,這才想起自己這一天幾乎什麼也沒吃。

披頭散髮,渾身又臟又臭,臉上腫起一大塊,額角還貼著ok綳。十月中旬,深夜的冷風吹得單薄的她有些瑟瑟發抖。她抱緊膝蓋,瘦削的她蹲在店門口,猶如一張薄紙片,幾下就能被風吹走。該怎麼辦,身上身無分文,這個樣子她也不願回出租屋,否則定然要把姐妹幾個都嚇到。今夜乾脆,就在這裡蹲一夜吧,等明天大家都去上班了,她再溜回家,收拾一下自己。

開機,發了個今晚不回家的簡訊給姐妹們,她再次關了機。正蹲在門口兀自想著心事,忽的聞到一股子淡淡的油煙味,「梆梆梆」,一雙毫不粉飾的漂亮玉足,踏著雙齒木屐出現在了她眼前。她抬頭往上望,眼前這人穿著食藏大師傅穿的日式廚師服,藏藍色的交領上衣配著修身牛仔褲,腰間扎著白色的圍裙。高挑頎長的身材,俊美白皙的面龐,這人不是那天見到的那位高大黝黑的大師傅,她是個女人。

女人如劍一般筆直地站在蹲著的孟亦萱正前方,低著頭看著她。她英氣勃勃的眉眼之中彷彿醞釀著什麼情緒,又彷彿什麼情緒也沒有。染成亮金色的頭髮半長不短,一半在腦後紮成小辮子,一半垂下遮蓋住白皙的脖頸。額前劉海細碎蓬鬆,略有些亂,卻很有型。她挽起袖子的左臂上扎著一根藍色的長布帶,垂在身側的雙手修長漂亮。

半晌過後,她彎下腰,向孟亦萱伸出了那漂亮的右手,略顯低沉的女聲成熟好聽,充滿了迷人的味道:

「肚子餓了嗎?我做點東西給你吃吧。」

孟亦萱綳了好多天的眼淚在此刻莫名其妙地決堤,鼻子一酸,她狠狠地哭了出來,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眼前這張數年前魂牽夢縈的面龐將她內心深處不知被埋藏了多久的記憶喚醒,這一刻她腦子裡嗡嗡作響,心中百味雜陳。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她?

「嗚…學…姐,學…姐…嗚嗚……」

女人見她哭得那麼傷心,撓了撓腦袋,顯得有些慌手慌腳。她蹲下身子,卻聽她一邊哭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什麼。女人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只能無措地摸遍全身的口袋,尋找能給她擦眼淚的紙巾。奈何她身上沒有紙巾,圍裙也染了污漬,滿是油煙味,只得摘下自己手臂上綁著的藍色布帶,塞到她手裡,道:

「擦擦吧。」

孟亦萱接過那沾著淡淡油煙味的布帶,裹成一團后將臉蛋埋在其中。內心忽的湧起深深的自卑感。

學姐,如果我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次遇見你,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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